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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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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依旧凌厉,可是才短短几日,她似乎就没那么害怕他了。

卫勋静静看着她,抬手示意一桌之隔的鼓墩,“坐。”

语气还是一贯,表面的温和之下,内核硬邦邦的。

邵代柔还沉浸在模糊的记忆里,慢慢顺着话与他对坐下来。

“很好。”他眼中流露出些许鼓舞似的笑意。

邵代柔猜他可能平时习惯于发号施令,听他夸奖,她不觉得厌烦,反倒有些来源莫名的受用。

“做得很好。”

仅仅是因为“坐”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卫勋不吝再给予了一次赞许。

他是真心的吗?不去想了,邵代柔在一再的夸奖里真正放松下来,闺阁小姐是怎样端坐的?啊呀,记不清了,索性不去管他,散漫坐下来就是。

哎,他的身量真的不一般,他只是坐在这里,感觉整个房间都比先前小上一圈,再小上一圈,小得只容下两个人,和一方矮桌。

不熟稔的两个人面对面,少不了先互相客套一番。

“将军吃茶。”

“大嫂请。”

邵代柔双手捧起茶碗子,热腾腾的白雾飘在鼻尖,手和心都渐渐暖和起来。

两个人对坐着,一个指间旋着茶盏,一个捧着茶碗吸着热气不说话,沉闷的环境不会使卫勋尴尬,只是瞧着邵代柔似乎有些不自在,于是便将方才的话题接续下去。

方才进来,第一眼望见桌上属于年轻姑娘颜色艳丽的寝衣,他只粗粗扫了半眼便迅速避过,猜想是邵代柔眼下正在忙的活。衣裳旁边摆放着几双没成形的袜,瞧着大小款式应当是男人的,还有好些做了一半的巾子和香袋,看得出她在这一行的行情应当还不错。

“大嫂接了这样多活计,眼睛可还受得住?”卫勋问她。

“谁还嫌钱多哪!”邵代柔托着茶碗,笑起来说,“不怕活多,就怕活不来,没有活还要硬找哩!就比方这一次,赵员外家三太太想给老爷做鞋袜,我便白搭她几块帕子,只说‘瞧着料子有富余,扔了可惜,便多做了两条,不算工钱的,太太要是嫌样式不好看,拿着打赏下人得不得’,这种用来打赏的帕子不值钱,太太们都不吝啬的,一大包一大包地要,做起来容易得很,这不又能多赚几条帕子钱?”

叽叽喳喳的,在这一处静得天地间都只剩下风声的地方,邵代柔说完就唯恐自己太过聒噪市井,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唇,觑他一眼,“将军生在天上,往来的都是贵人,许是没见过像我这样贪财的吧。”

卫勋说:“爱财是人之常情,大嫂凭手艺吃饭,既吃得住苦又舌灿莲花,赚的都是清白应当的,哪里来的贪财一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大概是笑了下的,很浅很淡,但肯定是笑了的。

明明是有些悲哀的习惯,听他笑着说起来,邵代柔心里头反倒有点高兴。

又听卫勋接着问:“只是大嫂既然爱财,怎么没想过掌家?”

他看得清楚,客人来凭吊随的白事礼金,被李家人把得严严实实,分文没从邵代柔手上过。

邵代柔脸上刚刚攒起来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她不屑一顾地瘪了瘪嘴:“一则,那些都是李家的,我不稀罕,也不想管。”

卫勋不置可否,她嘴瘪得更歪,连带着眉毛眼睛全都斜撇到天上去:“二来嘛,靠帛金攒积蓄,总觉着是在发死人财——”

说一半才猛地敛住口,想起她口中的“死人”是他的义兄,邵代柔自觉失言,有些紧张地偷瞄觑他。

卫勋淡声说不打紧,“我卫家从不讲究言语忌讳,大嫂想到什么话,直说便是。”

邵代柔仔细瞧他,见他面色丝毫未变,料想卫勋不应该是个积黏的,他说不在乎,应当是真不在乎。

不过她还是换了个说法:“我们这里有种说法,发这种财嘛,多少是有损阴德的。嗐,其实我倒是不怕损什么阴德阳德的,就是单觉得不大好。我和李沧若是正经夫妻倒便罢了,偏生阴差阳错连堂都未拜,不黑不白胡混到现在,算什么好呢……”

以为会心有不甘,其实真正谈起来才发觉心里竟毫无涟漪,像在议论别人家的故事。

等她意识到话头扯远了才开始暗暗后悔,卫勋是李沧义弟,于情于理都与李沧关系更亲近,听她这个做嫂嫂的言语里如此推脱,心里或许未必高兴。

她又将小心翼翼的余光飞过去,偷偷观察他,见他并未面露异色,是的确心胸宽广,也兴许是觉得懒得跟她一个妇人计较?

邵代柔想不清楚,只挥着手哎呀一声,试图囫囵浑过去,“横竖就是,贪这份财,我心里难舒坦。”

隔着一张桌,卫勋静静端视着她,如果忽略几乎是她单方面营造出来的家常氛围,也忽略他言谈中时不时透露出的关心,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的一切都真的沉着得可怕。

无论目光是否有实质,此时都应该在低下八分的嗓音里全化为有声无声的告诫:“大嫂爱财无可厚非,只是先前面对贼汉,他要财,大嫂以命相搏,实在不是上策。”

邵代柔像被他的目光钉在空气里,动弹不得。

是的,不可否认的,先头她在这间屋子里与黄皮周旋,黄皮要拿她的名节换长久粮票,她一发狠,疯了似的一针扎进他眼睛里,当时她在想什么?心中是不是有个模模糊糊的角落里存了一线破釜沉舟的心思?

这人嘛,两种形态,无非就是死了活了。

真过不下去寻求自裁的,总归应当有一个万念俱灰的悲惨缘由、一种叫人无力再支撑下去的绝望预期、一个逼得人不得不死的惨痛理由。

可是她现在呢,日子是过得一塌糊涂,但也不至于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所以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起,就只能如同残羹剩饭一般胡混着。

前几日对峙,若是黄皮真的发狂把她结果了,似乎倒也谈不上什么遗憾,说不定还有会解脱之感?谁知道哪!

她抱着无畏撞南墙的心态,却被卫勋所搭救,一切似乎从那一天起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就好像……就好像,在这场荒唐可笑的白事里,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间,不是她一个人奄奄一息地支撑着,眼下……

卫勋微微低下头呷了口茶汤,邵代柔悄悄揭开眼皮觑窥他一眼,过于英挺的眉眼稍稍低下去,不再冷硬如刀刃,有种柳暗花明的错觉。

之所以她能够笃定是错觉一场,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柳暗花明,饮完这口茶,他依然稳稳端坐在桌的那一头,坦荡磊落,态度一向光明方正。

是不对的、不应当的、不适合的,她算什么名号上的人物,就连想也不配去想。于是邵代柔立刻把刚刚冒个嫩芽儿的念头火速压了下去。

视线飘开,屋子就这么大,无处可躲,只能望着充满刮痕的门框,有很多话想说,好像又无从说起,这世上太多人在泥潭里挣扎,她头上还有瓦片可以挡雪、四周还有墙壁可以避风,谈不上什么苦难,她与卫勋萍水相逢,人家已经屡次施以援手,她无以回报,强说愁就没意思。

邵代柔咽喉发紧,面上倒是越加无所谓地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哎呀,不比你们军爷胆子大,我没遇到过那么骇人的事,当时吓坏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嘛。”

卫勋凛凛望着她,一字一字吐字清晰:“大嫂,有了盼头,才觉得未来的日子值得期待。所有的一切都以性命作为根基,只要活着,就能给好事预留出发生的机会。”

“盼头么……”邵代柔苦笑了下,没有往下接,端起茶碗,遮住了半张脸。

纤纤青葱,却并不细嫩,有好几个被针扎上还未好全的伤口,还有染丝线时沾上的各式颜色,斑驳得很,染料比血还难洗,只能等色彩慢慢褪掉。

其实邵代柔平日已经小心再小心护手了,手指粗糙,做细活时容易把线刮毛,只是日子难过,也就讲究不起了。

一双千疮百孔的手让卫勋不禁缓了缓声调,他笑着说:“至少得先活着,才能图谋更多的财富,大嫂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把邵代柔噗嗤一声逗笑了。

才笑出声,她又意识到咧着牙花冲他大笑很不雅观,赶紧抿嘴把笑收敛回去,只暗暗在心里高兴。

她在心里笑着,被茶底轻碰桌面的清浅声响惊回神,见卫勋从桌后站起来,说:“大嫂早些歇下吧,将养好精神,日后才好打算旁的。”

卫勋在委婉地劝她怜惜生命,她却一心只对离别的预兆感到遗憾,紧跟着也站起来,“将军要回去了?”

卫勋冲她颔首。

才将将坐了不到半刻,他便起身要告辞了。

虽然此一处角落僻静到人迹罕至的地步,没人瞧见是一回事,他和邵代柔一个寡妇长久同处一间屋子里,到底不大妥当。

邵代柔心里的愉悦虚虚浮浮地飘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道理好挽留他,只好将人送到门口。

卫勋迈过门槛,回头对她客气道:“屋外风大,大嫂不用再送,回去吧。”

“噢,晓得了,灵前烧纸又烧香,闷了一夜了,我开门透透风。”邵代柔脚尖旋在地上,眼睛盯着在裂纹的地砖上划圆的脚尖,慢吞吞的言语其实捱延了不了什么。

“对了!”

脚下划着划着,脑袋里倒还一时蹦出了些别的,邵代柔忽然想起什么来,转身回去翻包袱,从最底下摸出一个小巧的黄纸包,回来往卫勋面前一递,有些不好意思,“入不了贵人眼的小零嘴儿,将军且当尝个新鲜,自家做的。”

酸酸甜甜的滋味儿不住顺着纸张的缝隙钻出来,卫勋不喜食杂,但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多谢大嫂,那便却之不恭了。”

纸包交替时,指尖难免触碰到指尖,她的手指像檐下挂成的冰锥一般冰凉。

从邵代柔屋里出来,如今过矮墙已经过得熟门熟路,卫勋一壁深感惭愧,一壁又想,好赖是最后一次,以后也不会再单独去寻她。

回到自己屋里,正碰上小厮来请,说京城又来了人,“知道了,我这就去。”卫勋将纸包顺手放在桌上,略加收拾便去灵堂前迎人。

这一去,又耽搁到傍晚才散,回到屋里,随手从小炭炉上拿起温好的茶吊子。

李家是本地大户,吃得起茶,但吃不起好茶,茶汤滋味苦涩,卫家家仆本来还打算特地从京城运了好茶来吃,卫勋倒是不在意这些,茶水能解渴便是,倒了一大碗仰头饮尽,然后顺着搁下的茶碗看见了摆在桌上的黄纸包。

卫勋顿了顿,还是伸手去拿。

他虽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到底在疆场长大,纵马持刀都极耗体力,向来习惯大口吃肉大碗喝汤,餐桌上少见零碎,甜口更是见得都不多,

不想辜负邵代柔的好意,黄纸一层层剥开,呈现出一捧切丁阴干后再腌渍的凉果子,酸甜滋味惹得人口舌生津。

捻起一颗放进口中,味微甘微酸,有少许药材味点缀,蜜糖放得少,算不得甜,却在这样深厚萧瑟的冬日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鲜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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