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陶然的脑子是木头做的,一点没深想,离弦箭一样抱头蹿到祝衡身边,听大禹语气抱歉地说:“洪水肆虐九年了,粮食都颗粒无收,哪还有这些东西吃呢。实不相瞒,我和我的那些船员,也已经饿很久了。”
陶然打量了一下瘦到脱相的大禹,重重叹一口气。
大禹睁着他那双瘪塌塌的眼睛,带笑地看着陶然,一脸慈祥。
陶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像他这种胡吃海喝长大,顿顿大鱼大肉的大少爷,站在这群治水的大老爷们中间,跟任人宰割的肥美小羊羔一样,细皮嫩肉、惹人垂涎……
陶然被自己这想法吓到了,这么一走神,喉咙忽地漫起一股辛辣,欲要作呕。
大禹的目光从陶小羊羔身上移开,略过小农女和“怀孕”的女演员,转动脖子,扫过其余三人。
船晃得更加厉害。
陶然胸口一阵憋闷,火辣辣的气味溢满口腔,有什么东西马上要直冲出来,他脸一白,迅速转身,“呕”的吐了一地。
坏了,陶然有些尴尬,吐人家船上了。
大禹却不在意,看了眼地上的污秽,笑了笑问:“上船前,吃不好的东西了吧?没事的,吐出来就好了,那些都是在洪水里泡了不知多久的死鱼,吃不死人,就是肚子会难受些。”
“吐出来就好了。”他又重复着这话。
一边说,一边咽口水,嘴角扯出一抹淡笑。
陶然刚擦干净嘴,转脸就瞧见这一幕,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大禹,怎么笑得有些诡异?
正常人微笑,一般眼睛也要跟着嘴角弧度上扬,但大禹却只是弯起嘴,眼睛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
转脖子也怪,身体、脑袋不转,光动中间那截肉柱子。
像什么呢?
拼接起来的机器人。
“……我靠。”陶然转头想找书生小农女确认,然而下一秒大禹就伸出手,捏了捏陶然白嫩嫩的小脸蛋,又看向祝衡,眼中满是憧憬地说:“再等等吧,等治好了水,就有各地的贡品呈上来,想吃肉吃肉,想吃苹果吃苹果。”
大禹还有公务要忙,叫人给他们准备了一间客房,让他们先去休息。
路上,陶然右眼皮一直跳,他跟在祝衡身后,回头望了眼,估摸着安全距离,离那驾驶舱足够远了,才小心翼翼扯扯祝衡袖子。
“我觉得有问题。”他难得表情凝重。
祝衡瞄他一眼,抽回手:“你想多了。”
“真的!”陶然见他不信,急道,“你是不知道他捏我脸那下,靠,滑溜溜的,腻得慌。”
祝衡面无表情,后退一步与陶然错开,给小农女和书生让路。
陶然又去看书生和小农女,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一点认同:“你们看见没,那个大禹,脖子那么咔咔,不觉得很可怕吗?”
他掐住自己脖子,作势拧了拧。
小农女和书生理都不理,低头就进了屋。
陶然自己站在门口,心说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后脑勺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他听见祝衡开口:“发什么呆,进去。”
紧接着,陶然感觉到脖子上一重,被祝衡手横过来勾住,他个高,几乎半个身子都搭在陶然肩上,进屋的时候,脚下还打了个绊。
陶然听见耳畔响起祝衡的声音,很轻:“别说话,有人在看我们。”
陶然一愣,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
阴沉沉的走廊上空空荡荡,有阵风吹过,把祝衡身上干净的气味送到他鼻端。
祝衡扳过他的脸:“不在后面。”
手落下来搭他肩上,手腕一动,送陶然入了屋。
“他们在……四面八方。”
进了屋,祝衡抬脚勾上门。
陶然大气不敢出,惊恐地环顾四周,觉得哪哪都不安全,他低声问祝衡:“你凭什么这么说?”
祝衡闻言瞥了下他,眼底闪过一道光。
被他用这种冷冷淡淡又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陶然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问了个蠢问题。
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问题蠢在哪儿。
祝衡转脸不再看陶然。
就凭他……视线能拐弯。
在这一刻,祝衡的目光倏然凝成了实态。
仿佛一条无形的触须,以他站立的地方为原点,顺着门缝,从客房延伸出去。
视线掠过走廊尽头拐角监视他们的船员。
掠过驾驶舱内站立不动的大禹。
掠过甲板上原本在搬运沙袋治水的众人。
掠过人群中间被拉去凑数的工匠,掠过他挽到肘弯的袖子,掠过他微微直起的腰,掠过那道打量四周静默船员的犹疑的目光。
视线继续延伸,掠过一间间房、一条条路、无数个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
船外是滔天的浑浊洪水,裹挟着泥沙,随着堆叠的白沫一层层铺设在昏黄水面,翻出隆隆的、震耳的响声。
空气中既有水草的腥味,又有让人不敢深究的恶臭腐物味。
整个世界都在扭曲旋转,仿佛有双巨手,抓着洪水中的游轮两头,轻松拧成一团,而船上的几百来号人,却站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他们面朝的方向,仅是他们五个人所在的,这一间客房。
一朵浪砸下去,涛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