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靥悠悠转醒,眼前是一片混沌。
身下硬邦邦的,硌得她很不舒服,她撑起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趴在一株老梅树上。
她伸手想揉揉眼睛,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化回了妖身,脚腕上的金锁环不知所踪。
明明前一刻她还同萧煜一起在秘境中,现在周遭灰蒙蒙的,也不知是到了哪里。
树下站着两个人影,怎么都看不清楚脸庞,两人朝着白靥伸出手,仿佛在亲昵地唤她下来。
这场景莫名的熟悉,虽然她记不清楚在哪里经历过,可下意识地觉得树下接住她的人应该是萧煜。
她熟练地跃上枝头,飞身朝树下扑去,半空中,灵巧的白狐一个翻转,化为雪肤乌发的女子。
即将扑入对方怀抱时,那身影像是水中涟漪被投入了石子,散于无形。
白靥呆愣在当场,心中缺失了一角,莫名惆怅。
她看向四方的天,灰突突一片,总觉得自己又被人抛下了,下意识想去搜寻萧煜。
可这究竟是哪里。
萧煜浑浑噩噩看着前方争吵的众人,其中两人的面孔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沉寂了多年,可此刻他们虽然面色不虞,却鲜活生动。
来不及探究发生了何事,他竟然湿了眼眶。
有多少年不曾发自肺腑地欢喜过了?他自己都忘了那心口颤动激荡的感觉。
他仔细凝视着父亲的脸,那张脸端正肃穆,此刻听着家族长老的激愤之言,只是敛目垂头不语。
长桌旁围满了人,萧煜一一看去,见萧家旁支血脉的一众老者已经聚齐,他忽然就意识到这是在议论何事。
那花白胡子的族叔站起身正在苦劝:“家主爱子心切,我等岂会不知?可这件事关系到萧家全族,不能只听你夫妻二人之言啊。”
众人附和。
这灰蒙蒙的一片天地中仿佛只有这张长桌,萧家众人和萧煜这个看客。
那族叔继续说道:“当初萧家全族迁徙到青州,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站稳脚跟,这里本是妖修盘踞之地,那些异类岂是好相与之辈?如今他们定要趁机狮子大开口,我们若是把灵脉交出去,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便毁了一半,等我们实力衰减,那些妖蛮再来个一网打尽...”
此时另一位面色倨傲的老者接过了话:“说的正是,像我等这样的修士大族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妖蛮的眼睛时刻盯着,少主他不好好防备也就罢了,竟主动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他的眼睛扫过上首坐着的夫妇二人,话音尖锐了起来,“这样的资质和心性,如何能担得起我萧家的少主之位。”
萧煜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藏于袖袍中的手紧握成拳。
当年被囚于妖族地牢中时,他曾经猜想过,萧家嫡系旁支混居,人心复杂,也许父母会受到族中的刁难和奚落,现如今这一幕在他眼前呈现,就算心中早已知晓,他仍是控制不住地血气冲头。
作为家主,父亲一向严于律己,此时被族人质问,他拧紧了眉头开口:“是我教子无方...”
只这一句后,他又恢复了沉默。
骄傲好胜的母亲却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一掌拍在桌上,“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美丽的面庞上写满了憔悴,眼下挂着淡青色,“阿煜是我萧家嫡系的长子,未来的家族掌事者,如今他落了难,偌大一个萧家竟然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她虽是女子,却常年习武,说出口的话也带着锐气,“更何况阿煜才十五岁,妖修的法术惊奇诡诈,他斗不过才被抓了去,难不成你们想就此舍弃了他?”
这一连串的质问出了口,她再也没了顾忌,“不要以为我不知你们的心思,就算我嫡系一脉没了继承人,这家主之位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这话说得直白,在场众人面色陡变,有几人直接站起身来,“你们嫡系虽然尊贵,可也别忘了支撑起门庭的众多弟子都是我旁枝的血脉,没了这些人,你形单影只又如何能成事?”
两方人马并未谈拢,且有闹僵的趋势。萧煜的叔父见一向严苛的大哥不善言辞,大嫂脾气又太过刚烈,只得去安抚众人,留待日后再谈。
众老者甩袖离开,场景如水雾般消散。
萧煜不由自主向前追去,见父亲独自站在山崖下,他想张口去叫,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山风呼啸,待走得近了,他发现父亲的脸色很不对劲。
他之前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父亲的脸,甚至经常想躲着他,只因父亲待他过于严苛,整日板起脸要他收敛心性,好好练功。
刚刚族人争执时,父亲沉默寡言,看不出什么表情,现在他独自一人,脸上却满是自责。
看着父亲孤单的身影,萧煜心口处的愤懑化作了酸涩。
那时该是秋日吧,山中的枫叶红成一片,风一吹,红叶簌簌地往下掉。
那一团火红颜色化作了另一个身形,一身裘衣,长眸中满是算计。
一看到此人,萧煜的眼神立刻凌厉了起来,颇是有些咬牙切齿。
妖族的赤狐王。
两族和谈挑选在领地边界,双方都只有头领带着少数的弟子前来。
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此时却有些疾言厉色,“涂休,两族相谈,话一出口便是君子一诺,你妖族自认同人族修士并无差别,却为何要干出这背信弃义之事?”
他逼近了对方,“灵脉是修士的根本,商谈好的数目,为何突然变卦?难道你想将我们萧家逼得走投无路不成?
一身裘衣的狐王眼中却满是讥讽,“萧炫,说到背信弃义,挑起灵脉之争,你萧家当居首功,灵脉本是天生地长众人共有,若不是你们驱赶我族修士,妄图将青州据为己有,我等又何必如此?”
他的额间有一簇印记,内力激荡时越发的鲜红,“真是苍天开眼,你那小崽子自己送上了门,别忘了,现在是你萧家来求我们。”
他仰天长笑,末了又眯起眼眸看向对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是从你们那学来的。”
狐王将价码提高,留下一番张狂言语后扬长而去。
萧煜看着父亲将盛怒强行咽下,回到萧家后却独自将自己关入密室。业火秘法加上萧家独有的灌灵阵,可短时间内令修为暴增,只是对筋骨灵根的伤害却巨大。
父亲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的筋脉蜿蜒突起,冷汗涔涔流下,关键时刻,法阵的灵光骤然熄灭,母亲闯了进来,她错愕半晌后红了双眼,走上前捶打着父亲的身躯。
“强行突破,自毁根基,难道你疯了不成!”
父亲吞下几颗疗伤的丹药,露出的一截臂膀却在微微颤抖,“妖蛮无耻,出尔反尔。他们索要的筹码太高,族中那些老人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灵脉被异族瓜分去的,阿煜向来不被他们喜爱,除了我,还有谁能替他打算?”
母亲捶打了一阵,看着道侣憔悴的脸色,心中忽然升起悲意,两人互相搀扶,无声地对视。
这一幕幕景象现于眼前,萧煜心中的愤慨渐渐化作了自责。
他握成拳的双手无力的垂下,在心中无声的问自己。
你又有何面目去怨恨?
少时张狂,疏于修炼,不被族人所喜。
依附父母,不听劝教,致使双亲受难。
骄矜无知,冒犯异族,给萧家惹来无尽麻烦。
可这本该由他这个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一人承担,不该报应在父母头上。
灰云翻滚,他看着父亲集齐了萧家内门的精锐弟子,夤夜出发,忽然就有了预感。
他仿佛是这天地间的一抹游魂,拼命地追赶,却始终追不上前方那一袭黑衣的中年男人,法器的金光在云层中闪烁,那一众人影义无反顾地奔向了结局。
两族和谈再无进展后,萧家的当任家主萧炫突袭了妖修的领地,可当夜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赤狐王早有准备。
那是一场混战,业火的红焰和法阵的金光交互,黑夜仿佛都被点亮。
萧炫和涂休是两族顶尖的修士,两人都修习暴烈的火系功法,从天黑战至天明。
除了夺子之恨,两族间绵延已久的争斗早该做个了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双方誓要斗个你死我活。
萧炫自伤灵根强行突破,渐渐露出疲态,他与狐王互相伤及要害后落入山涧中。
暴增的修为消散后,他的筋脉灵根一寸寸断裂,倒地的那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萧煜看着父亲倒下,心口冰凉,虽然早已知道结局,可这一切在眼前发生,那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几乎要让他窒息。
父亲一向不苟言笑,不喜他的骄纵,他看惯了冷面和不满,却不知父亲竟也可以为了他激战至疯魔。
原来父亲竟这般在意他么?
他飘忽至近前,看着在混沌天地间倒下的尸身和那张苍老面孔上始终未曾合上的双眸。
那一瞬间的悲痛使他卸去了所有的挣扎,无声的泪顺着眼角缓缓淌下。
萧煜垂首站在原地,多年来在心间构筑的高墙逐渐崩塌。
就算他再苦心修炼,坐上家主的位置,将一众宗族老人都踩于脚下又有何用?过去种种就如同无法抹去的烙印印刻在他身上。
父亲为他战死的时候他在哪里?
是了,他被关在妖修的地牢中。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该自我了断,亲手斩断了这枚筹码,父母也不会双双陨落。
可她的母亲呢,父亲身死,没了家主的庇佑,母亲又会如何?
一截法器飞来,捆住了他的双手,浑浑噩噩间萧煜被铁链拉着向前走。
家主覆灭,萧家群龙无首,众位长老们苦劝母亲,要她选出一位新家主主持大局,那一张张面孔苦口婆心,其下究竟隐藏了什么无人得知。
“家主陨落,少主生死不知,如今就算斗个你死我活又有何用,不可逞一时之勇啊......”
“只要灵脉握在我们手中,留存实力,待以后再徐徐图之......”
他强势炙烈的母亲一身黑衣,在一众族人间站得笔挺,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决绝,任凭众人如何劝说,她始终不松口。
他看着母亲一身劲装,被捆缚住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这是他深埋于心中,多年来不愿面对的一段记忆。
场景倏忽一转,他又回到了阴暗的地牢中,被关了将近两年,连他自己都已经没了任何期冀。
那天的空气中充满了不安的味道,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亮起了一束光,他遮住了双眼,忽然被粗暴的拉起向前拖拽。
被扯出地牢的一瞬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可不等他有片刻的欣喜,便被一身形壮硕的妖修推搡着走上高台。
他被捆缚在石柱上,看着下方的混乱,母亲带着嫡系亲随弟子们杀成一片。
他看惯了母亲的一身黑衣,可今日她偏偏穿得鲜红,长发高高挽起,手起剑落,举手投足间带着凌厉的杀意。
母亲显然留意到了高台上的异动,冷艳的面庞有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和焦急。
萧煜忽然就明白了妖修们为何在此时将他带出,他是扰乱母亲心智的一枚棋子。
他转头望向四周,四根雕琢着怪异符文的石柱伫立在不同方向,前方留有一缺口,仿佛是故意摆出的破绽。
那是一处死门,诱敌而入的死门。
别过来,别上当......
萧煜在心中颤抖着呐喊,如果是在平日,以母亲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这是一处诡谲的法阵,而他是法阵中心的诱饵。
可天下间哪一个母亲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身处绝境却无动于衷呢?
一身红衣的女修冲出了合围,开始朝着法阵边缘靠近。
快了,就快了,只差一点点就能救出她的阿煜。
萧煜开始剧烈挣扎,只可恨手脚都被捆缚,他如同一头困兽般用头颅撞击着石柱,柱身晃动,簌簌的砂石落下,被隔绝了灵力后,他不过是凡人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挣脱得开。
他想大声地喊叫提醒,奈何声音被堵进胸腔中,在目眦欲裂的绝望中,母亲已经冲入了死门。
那一瞬间的静默中,所有的人都缓慢地化作了漂浮的灰影。
母亲转头看了他一眼,场景清晰,她的乌发甩过脸颊,望向他的眼眸中有璀璨光彩。
他无声的张口,想和母亲说句话。
“嘭”的一声,漫天的血雾炸开。
灰蒙蒙的天地中,所有事物都慢了下来,只有这一片鲜红在他眼前反复蔓延。
萧煜浑身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双目赤红,散发的戾气仿佛能毁天灭地,捆缚住他的法器和石柱都化为了灰影散去,他痛苦地嘶吼捶打,将大地打出一片陷裂。
灰影消散,他一袭黑袍孤零零伫立在天地间,疯狂过后,他终是佝偻着跌倒在地,将头埋在了衣袍中。
有呼啸的风带来一声质问。
“为何愤怒至此?”
“若不是你任性落入敌族之手,又哪里会引出后续诸多争端?”
“你只看到父母惨死,却看不到那受牵连的众多弟子。他们为你赴死,只因你身处高位,即使你骄横任性,即使你担不起这一族重担。”
“你有何可怨?”
萧煜低垂着头颅,双眼迷离,受这声音蛊惑,他在心中认命般地回答。
是我辜负了众人。
只该怨恨自己。
他们本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多年来心中支撑着他的一口气散去,他忽觉疲惫异常,再没了挣扎的渴求,追随着那道声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白靥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处隐秘之地。
这里既不是现实也不是幻境,只有漫无尽头的灰茫茫的天。
前方的雾气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