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绿珠进进出出的身影,傅惜筠睡意渐浓。
在她阖眼的一刹那,脑海中却蓦地弥漫出一片漫天的红绸。
红绸之下,人群熙熙攘攘,有她见过的,也有并未相识的。
而她身处于这处全然陌生的情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怪异,反而理所当然。
------
大周朝承乾二十五年。
紫禁宫闱内,接连迎来了一桩欢庆的红事和一场悲悼的白事。
喜事为太子宋砚新婚,白事则是太后薨逝,两者仅仅相隔不到三日。
睡梦中的傅惜筠,此时正置身于红烛罗帐的新房内,凤冠沉重都已经将她的额际压出了深深的红痕。
客席上不绝于耳的嬉闹声也渐次消停,然新房内却依旧不见太子宋砚的身影。
残烛的火焰将房内侍立的女官们印在月影纱门上,随着“吱呀”一声,纱门终于被人推开,来人脚步匆匆。
傅惜筠紧张地握着掌心的苹果,却听得进来的宫女结结巴巴:“太子爷说......体谅太子妃今日劳顿,近日又有不少积压的奏折未批......今夜他便宿在书房了。”
傅惜筠端庄地坐在鸳鸯戏水的喜床上,被坚硬的果子硌得发疼。
她虽不喜这门婚事,却还是做好了交付终生的打算。
而宋砚在洞房夜就让她沦为笑柄,甚至都不愿前来替她掀开红盖头。
隔着半透的红盖头,她忍着眼眶里的红润,尽量镇静地说道:“太子未曾歇下,本宫如何能安心,你领着本宫去给太子请个安,咱们再回来歇息吧”
话音甫落,跪倒在地的宫女脸色一变,额上立即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傅惜筠揪着眼前的红穗子将盖头扯了下来,朱唇微启轻轻问:“书房内是不是还有旁人在?”
红绸满挂的新房内静默一片,暗红的月影纱随风扑打在窗前,悬着的金铃叮叮当当。
傅惜筠将头顶上的凤冠取下,带着绿珠穿过一众女官们泣泪的阻挡,无声地去往太子所在的书房。
她不奢望宋砚给她多少的宠爱与尊重,只要让她有底气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足以。
可是在今夜,宋砚就打了她的脸。
沿途的灯盏,熔化的烛泪流了满地。
临近那处灯火通明的书房,傅惜筠却慢慢停止在原地。
她望着窗纸上倒印的一双身影,白皙的脸颊上,终于滑落了几滴湿润的泪。
然梦境中的画面突然转换,竟是将书房内的情景直接呈现在了傅惜筠眼前。
礼袍还未褪下的宋砚,唇边持着浓情笑意,动作轻柔地揽住怀中衣衫轻薄的女子,双唇一张一合轻语安慰:“孤答应你,不会去与她洞房。”
女子跺脚转身,露出真容,装着不领情地捶打宋砚胸前:“那臣女今夜若是不来找殿下,殿下是不是就会去了。”
宋砚趁机搂紧怀中的人,在烛火的照印下,滚进了床榻里,场面不堪入目。
原来在梦中,宋砚在洞房花烛将傅惜筠弃之不顾,是早有佳人在侧。
而这位佳人,便是傅惜筠的好友,七品编修的庶女余芳苓。
数年前,余编修会试中榜,却穷困潦倒只能租住在客栈的柴房里。
傅敬惜才,不愿见到这般凄惨场景,就将余编修领进府内做了门客,而余芳苓以探亲的名义进府,再也不曾离开,父女俩一住便是三年。
余芳苓与宋砚之间原本山高水远,八竿子打不着,但得益于宣德侯府里的这几年,让她可以在傅敬的寿宴上,一个不小心撞上宋砚,成了个见不得光的。
除今夜之外,余芳苓也时常被宋砚接进东宫幽会,这段私情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可傅惜筠的姑母傅皇后,却也是选择替宋砚瞒着,让她如常嫁进东宫。
廊下忽地灌进股冷风,吹得人衣摆翩翩。
廊下的傅惜筠抿着冰冷的珠唇,与绿珠顺着来时路默默返回婚房。
------
太子大婚后的第三日,大周王庭内突然就陷入了对太后薨逝的悲悼中。
孝期三月,宋砚借着守丧不便同房的规矩,从未踏入傅惜筠寝殿一步,却正大光明地将余芳苓接进东宫,如侧妃相待。
东宫的风向很明显,就连膳房都偷偷减了她的份例,送到余芳苓房中邀功。
而姑母忙着与周贵妃斡旋,早就顾不上她。
梦境里的这日,傅惜筠穿着孝服,刚从太后灵堂侍宴而归,在睡前点了灯盏抄写佛经。
夜晚冷清如往常,只有绿珠并上两个宫女陪在她身边,也乐得一个自在。
在她晾好最后一副字,要更衣歇息时,宋砚却大步流星地冲进来,将她身前的桌案一举掀翻。
砚台横飞狠狠地磕到她的肩骨,上头的墨汁则全部淋在了她身上。
宋砚高声斥问她道:“你到底去母后前胡说了些什么,让苓儿被母后关进了禁室。你别仗着自己是太子妃就为非作歹,还不是凭孤的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废了!”
傅惜筠无声地擦去脸颊的墨滴,垂下的眸子里透着凄惘。
绿珠见不得她受冤枉,扑在宋砚脚下哭道:“太子妃今日一直都在灵堂里陪同进宫的诰命们给太后守灵,并未见过皇后娘娘,请太子爷明察。”
宋砚一脚踢开绿珠,看向傅惜筠的眼里含着冰冷:“等太后丧期一过,孤就册封苓儿为侧妃,你别想再伤害她一根手指头。”
言罢,宋砚怒着拂袖而去。
傅惜筠静默地看向窗外,已停雪月余的天,竟然又细碎地飘了些雪尘。
-----
梦境的漩涡越发压抑,悬浮的魂灵想要逃离,却依然无法抽身。
转瞬三年枯荣,先皇和先皇后已驾鹤西去,而储君宋砚登基为帝。
清君侧,拥佞臣。
宣德侯府在宋砚大刀阔斧的革新改政当中,无一人幸免。
自嫁入东宫起,就是专房之宠的余芳苓,与宋砚一同登上了皇权巅峰。
原本该被册为皇后的傅惜筠,则被幽禁在冷宫,等候宋砚发落。
冷宫阴冷潮湿,对于富贵乡里娇养长大的傅惜筠来说,窗缝中偶尔透进来的凛冽寒风,都足以让她浑身蜷缩着颤抖。
然而数十个日头过去,仍旧不见宋砚来给她个痛快。
但是宋砚历来就对她冷漠至此,她早习以为常。
真正给了她当头一棒的,竟是余芳苓。
京城那几日喧闹欢腾,而傅惜筠独身在空荡的冷宫瘫坐,身前是宋砚终于良心发现,给她送来的剧毒鸩酒。
寂静中,门外的脚步声越行越近,随之殿门被蛮力推开,纷飞而入的雪花打在傅惜筠脸上。
她眯着眼睛,看见一身凤冠霞帔的余芳苓走到她跟前,神情骄横自得。
区区七品编修的庶女出身,能执掌凤印,也算是头一个。
“在你走之前,本宫来还你些东西。”
话落,余芳苓身后便涌出数十个宫女太监,手里抬着提着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木箱。
傅惜筠疑惑地看着他们挨个把木箱打开,再一一放到她眼前。
胭脂水粉、丝绸手帕、轻素纱衣、簪钗首饰……
余芳苓斜眼扫过这些东西,讥诮笑道:“这些,都是当初本宫还在侯府时,你施舍给本宫的东西,如今,本宫便一样一样地全数还给你。”
余氏父女在侯府借住的那几年,纵然两人只是外人,傅敬都是按着侯府二房折半的份例给他们俩拨了银子,全然当他们是侯府的半个主子。
朝堂只要有官员外调,空出位置,傅敬便亲手写下推荐信,举荐余编修任职。
而那时,余芳苓常来拒霜阁作伴,傅惜筠也如亲姐妹一般与她交好,知道她的零用不足以买胭脂衣裳,寒冬腊月还穿着单衣,每每采买都记得捎带上她的一份。
这便是余芳苓口中的施舍。
傅惜筠轻笑一声,淡漠说道:“以往种种,竟被你歪曲至此,我不欲与你争辩,也不屑与你争辩。”
余芳苓却突然气急败坏,连话中都忘了自称:“嘴硬什么?如今你是阶下囚,我才是这里的正宫娘娘。一个将死之人,还装什么正气凛然。与你相识这些年,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幅永远高高在上的模样,侯府千金又何如,到头来还不是连个男人都争不过我。”
争?她从未争过什么。
饶是宋砚,对余芳苓宠爱至此,东宫里还不是时常有宫娥被临幸的消息传出,这种男人有什么可争的。
傅惜筠不想再理会她,便自顾地拿起酒杯,远远地就像邀酒一般。
“要知道你会来,我倒不如早早饮下,就不用见你这幅恶心的嘴脸了。”
忍着眼眶里的泪,在余芳苓聒噪的话语声中,傅惜筠拿起鸩酒一饮而尽。
梦境的画面如镜面一般破碎,散落在地的碎片随之化作一缕缕青烟,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魂灵归位,床榻上沉眠的少女终于松了紧蹙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