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下来,是想看见程荆的眼睛。然而那双冷色调的眼睛里除了弥漫着水光外,依旧是冰凉的。
他无数次查看,永远不死心,然而得到的永远只会是同一个答案罢了。
他冷笑一声,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程荆,转即却更为疯狂。他手上握着程荆的脖颈,紧一分怕他太疼,松一分怕他不懂得教训,然而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疼痛一分不少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手上的禁锢终于还是在绝望的、溺水般的窒息中缓缓收紧了。
血液的流通被缓缓阻塞,程荆感觉眼前慢慢变黑,停止了挣|扎。他终于不怕了,他明白缠绵淋漓的痛苦会在意识消亡的那一刻消弭殆尽,他可以继续在另一个世界欺骗自己眼前的人其实是爱他的。
程荆悲伤地想,或许死神会承认他的爱,将他的痛苦和忍耐美化升华,勉为其难称之为殉情。
传言道人在鬼门关外徘徊不前的时候会经历一种叫做走马灯的东西,程荆也不例外。而在这一刻,他不免想起第一次见到梁景珉时的情形。
十五岁,月城。
盛夏缠绵不绝的雨季,独有一种潮湿的沉重冷色调。程荆穿着洗旧了的白校服靠着楼梯间栏杆,立在公告栏外,这是一中的竞赛生选拔考试结束一周后,他在等成绩公布。
他正是抽个子的时候,单薄的洗旧了的白色校服外依稀透出少年纤瘦漂亮的骨骼,肩背脊梁微微的弧度显出并不单薄的量感。
程荆的脸和胳膊比衣服还白净,又有一头扎眼的白发和过分漂亮的五官,此时正是下课时间,眼前人来人往,路过的高中生都盯着他看,他是个安静的目光吸引器。
别的中考生都在家里等短信通知,只有他没有手机,不得不赶到一中本部等成绩张贴。
一中是全月城最好的高中,今天的结果决定着他还需不需要参加中考,他不可避免有些紧张,指甲掐进雪白皮肉里,在手背上留下一长条弯弯曲曲的红印。
雨下大了,漏进走廊里来砸在身侧,不轻不重的声响,像凌迟的滴漏。
暴雨有它特有的气息,程荆闻到灼烈的尘土草木气息,这味道让他冷静。
他原本没有察觉,直到一个人走到跟前温声道:“同学,要不要站进来一点,你背上都湿了。”
他高挑、肩宽、黑发、英俊。
程荆已经很高,却不得不抬头才能看清他面容。这是一张会出现在情窦初开少女梦中的脸。
梁景珉。后来程荆才知道他的名字。
程荆背后被烫了一下般,像受惊的鸟,后知后觉地动作,换了位置。
梁景珉把手里的一打资料递给程荆,大约是他的考卷和简历,道:“结果出来了,老师说你本人在这,所以要我顺便一起拿出来给你。恭喜。”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和好奇的打量,步伐是轻快和沉稳的集合体。程荆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
这时候梁景珉还很年少,没有张开成后来夺目逼人的英俊锋利,却仍旧让人挪不开眼。
新鲜的空气缓慢流入鼻腔,程荆被迫从回忆抽离到现实。他背靠在床榻上,那时疏离温柔的少年近得不能再近,带给自己的却不再是点亮一整天的好消息,只有无穷尽的折磨,求饶无用无果。
程荆好像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又想起曾绵延一整个夏天的雨季,脏水每天都会灌进他的鞋子,指缝都是润的。
就像是梁景珉强加给他的一切:肮脏、潮湿、痛楚,如同暴雨在泥土表面砸出的深坑与浑浊积水。
这感觉比淋雨更加糟透了。
终于结束后,程荆后知后觉地想着没有结果的问题。
如果不爱,为什么非要和他结婚?如果爱,为什么现在又要瞒着他去娶别人。
人在出神的时候往往会忽略其他的东西,所以在梁景珉捏着他的脸叫他的名字时程荆没有回答。
他常常出神,常住湖畔别墅后尤甚。成日的见不到旁人,只能任由自己胡思乱想。
梁景珉到底还是有些歉意,声音轻了些许,语气仍旧不容拒绝:“缓过来点了吗?”他伸手将程荆拦入怀中,骨骼与血肉碰撞,这曾经是能让程荆感觉到安全的姿势。
程荆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沉默着,泪水从他的眼眶中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来。程荆从前其实很少哭。
汹涌的眼水像是一场迟来的对流雨,咸腥苦涩,本不该存在于西京的冬天。
久到梁景珉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程荆才用尽力气说出那句憋在心里的话,语气很平静,却莫名让人极其难受。
他的泪水积在下巴上:“梁景珉,订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