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需要他加官进爵,也不需要他恩庇家族,乃至成为自己的倚靠。
人总该为着自己活一次,不是所有人,生来的目标都是攀向那金台高殿。
那地方太高太孤寒,总无意趣。
她不喜欢,她的弟弟,也不喜欢。
沈长宁想救救沈庭萧。她瞧见他,总觉得瞧见了前世的自己。
“李家是文臣,我今将要嫁去,自然归属文臣一脉,他再跟着武举人习武,岂不是互生悖逆?”
沈钦怔然,半晌轻叹,神色微变,“你不说,我竟给忘了。”
文武不同席。
二者的圈子也不相同。
先太子谋逆案后,陛下尤为忌讳文臣武将相互勾结。
不过这也分品秩高低,起码宫中不会忌惮一六品小官和总旗勾连、意图谋反。
这也是他同意沈庭萧习武的原因,且沈庭萧并非他子,而是沈锡的儿子,旁人挑不出什么错。
现在倒不同。
沈钦微微一顿,不由问:“你有何时的去处?”
沈长宁说后。
沈钦良久无法回神,直到沈长宁走后,依旧忍不住频频回想。
“我想给他送到洗心寺去。”话如魔音,过了便留痕,怎也散不去。
她到底是怎么想到这的?
沈钦长叹。
洗心寺有武僧——
武僧也称僧兵,威名素扬,前朝更有“十三棍僧救唐王”之闻,去那,倒是个不错的归处。
内里的师父,都是有真本事的。
虽然知道沈庭萧不会剃度,只做俗家弟子,可他总止不住地想那小子光头模样。
沈钦想来想去,给自己想笑了。
同时告诉方慧,让她明日去姚家知会声,让他们出出力。
洗心寺也不是谁都能去的,开山师祖曾是宫里那位贵人的座上宾。
沈长宁与沈庭萧的舅舅,时任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祠祭清吏司掌吉礼、掌祭祀、普后丧葬、大臣赠谥,并管理僧道、巫师及从事阴阳、卜筮、医药者。*
洗心寺正归此管。
方慧果真去了,还和姚家提了沈长宁的婚事,大夫人闻后百般热情,两靥生喜。
两人热热闹闹聊一番。
-
转眼到二十六。
许窈娘前日见了沈长宁的喜,当晚回去,是又叹又羡,叹的是李家夫人瞧着就性子冷硬,不好相处,羡的是李家的富贵荣华。
六部大员,多少人汲营一辈子,都摸不到边,沈长宁就这么嫁进去了。
但只想了一阵,此事就被她抛诸脑后,因为曹六爷要来了。
明日,曹六爷要携夫人林氏上门。
许窈娘喜里掺着紧张,定不下心,就去找方慧。
方慧近来心情大好,也不与三房怄气,而是劝解。
沈庭瞻的婚事可关系着沈庭文,她现今,也是万分盼着对方好的,顺顺利利,快些定下。
她们说着。
东跨院的灯同亮着。
沈庭萧看完了前几日借来的杂记,又跑去找沈庭文借新的书。他缠着沈长宁陪他同去,沈长宁不愿,打发他自己去。
她正和沈宝婵及沈妙仪翻看爆竹及花灯花样。
过两日就是年,家里要用。
沈庭萧瞧见,让她们等等自己,他马上回来。
他与沈庭文约定了,一旬日内定还,今日是最后一日,他不能失信。
那人性子清正、尤为坚韧。
小时候,他总护着沈长宁。
在学堂里,念书好的学生,格外得先生偏爱,沈庭文人如其名,文采斐然,私下里别人都打趣他是文曲星下凡,最开始是挖苦,不满先生总是夸他。
后来沈庭文连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又高中举人,不知何时,远远将众人甩在身后,站在他们难以企及的高度。
再见面,沈庭文面色不改,并无倨傲,众人只觉羞愧难言。
他读书,无论寒暑,卷不离手,哪怕生了冻疮、起了痱子,也不肯耽搁,不让方慧去族学请假。
沈庭萧去过他的书房,借些杂书看,发现他许多书的边角都被翻得卷翘起边,变得毛绒绒的。
沈庭萧轻手轻脚来了沈庭文的书房。
本不想打扰他,甫一推门,就被人觉察,撞入一双清湛的眸子。
抬眼,但见一张肃立、端严的脸,眉目高挺、骨相清隽,宛若山巅不惧苦寒的长青松柏。
还未弱冠,却自生出一股沉静肃穆之感,稳当妥帖得有些超脱年纪,让人瞧见就觉得安稳。
沈庭萧觉着,许是古籍文字带来的,沈庭萧不怕他,却敬他。
沈庭萧还书,又递来沈长宁托他给沈庭文的酥酪,“姐姐给的。”
刚自提盒里拿出,茉莉香便溢了出来。
他不喜吃腻的,她一直都记得。
他也记得——
沈庭文递给沈庭萧一碟杏仁糕,沈庭萧偶尔会来寻他,他就每日备着,怕他来此处饿。
门帘晃动,有人近来添炭。
沈庭萧以为是袭蕊,抬眼看,却不是,不由好奇,缠着那姑娘问。
沈庭文的书房,一直是袭蕊打理。甚至袭连笔墨纸砚,膳食灯烛,也皆出自她手。
袭蕊说给旁人她不放心,旁人不知沈庭文素来喜欢的样子。
问后方知,袭蕊今日不舒服。
袭蕊打小伺候沈庭文,依着方慧的意思,是想着以后让沈庭文收房,抬做姨娘。
沈庭文性子素来清简,无此想法,方慧隐隐提点几句,被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彻底作罢。
方慧私下又问袭蕊,想将她放出去。
袭蕊连连叩头,说不愿出去,亦不愿嫁人,只想在院里伺候着。
到底年岁不大就伺候在沈庭文身边,方慧心软,应了,又怕她不好意思提嫁人之事,每年都问,可得到的答案都是同一个。
这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袭蕊既没个喜欢的,她总不好硬拉郎配、错点鸳鸯谱,遭人记恨。
姑娘添了炭就走了。
门被拉开再合上,人影没入青砖黛瓦间,鞋面踩在青石砖上的声响随之渐行渐散。
她背影有些像袭蕊,沈庭萧的思绪随之飘远,回到前些日子。
当是暮春。
正是榆柳交荫、桃李争艳时。
他来寻沈庭文,未寻到,只见袭蕊。
春夏时节,京中时兴起簪花,袭蕊附着起风雅,银雀簪上也别了朵海棠花。他问袭蕊沈庭文的去处,袭蕊坐在庭前,笑着遥指。
鬓边海棠花因着她笑时娇颜,愈发娇俏明艳。
下午再见袭蕊,头上本鲜的海棠花,忽变得靡艳起来,花瓣簌然散落,在发梢蹭出一抹艳色。
晚间他在祖母院里用饭,坐于沈庭瞻旁侧,嗅见他身上的清浅香气,觉着好闻,问了嘴。
沈庭瞻笑回:“海棠香。”
沈庭萧惦念上,也寻了海棠花来折,直到拿至手中,凑至鼻尖,才发现,海棠本无香。
他又被骗了……
只是件小事,沈庭萧本也忘了,若不是今日不见袭蕊,怕是这辈子也想不起来第二次。
沈庭萧挑拣好要看的杂书,和沈庭文告别,快步回去。沈长宁说,可以让他选个喜欢的爆竹。
路过一处墙角,见浓密树干后,隐有颤动黑影,那影一动,呜咽声便逸散开。
沈庭萧脸都要吓白了,根本不敢瞧,一溜烟跑没影了。
……有鬼啊!
救命!
人过如风,只月不变。
暗淡月辉下。
袭蕊靠在沈庭瞻怀里,涕泪涟涟,哀哀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