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霜花酒,用去年收集的雪水和粟米酿制而成,只在落霜节前后开坛,小公爷尝尝。”
看上去略微浑浊,却散发着淡淡粟米香气的酒液被斟入碗中,递到谢辰阳跟前。他将酒碗拿在指尖把玩着,笑着说:“你也说了此处是大凉州,并非盛都,不必称呼小公爷。在这里可唤我的军职,都督。”
都督?镇北军都督?
闻非一怔,不由得再次想起前世记忆中谢辰阳在北境身中奇毒,战死沙场的传闻。她蓦地抬起头,恰好看到谢辰阳尽饮一斛,薄唇被酒液沾湿——看起来倒是十分健康红润,没有半分中毒迹象。
闻非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思绪翻飞,丝毫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落在旁人眼中有多么“专注”和“缱绻”。
谢辰阳饮尽杯中酒时,正巧对上闻非陷入沉思的眼眸,他有点好笑地挑了挑眉,放杯子时故意加了些力道。白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砰”。
声响将闻非的思绪唤了回来,她沉吟片刻,直截了当地说道:“那么,谢都督三番四次寻我,究竟想让我替你办什么事?”
谢辰阳闻言,轻笑一声:“闻大夫说话一直都如此直接的么?”
闻非面无表情地给他的杯子满上,又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自认并不聪敏,就不在你这种世家贵族面前卖弄了,还是直接点比较快。”
“闻大夫过谦了。”谢辰阳将目光移到窗外,此刻街上人头攒动,倒映在他眼中的却是白日里空荡荡的街道和善春堂门前的熙熙攘攘,“实不相瞒,我的确看中了闻大夫的医术。”
“担任都督不是我来大凉州的全部原因,我有另一件事情要做,而闻大夫的医术正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闻非眉心微动,看向谢辰阳的眼神倏然变得冷冽。
谢辰阳好似被闻非的表情逗乐:“放心,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闻非的表情丝毫没有松动,从齿缝挤出几个字:“需要精通医理的人方能成就的事,要说与人性命无关,你觉得我会信?”
看着闻非略带愠怒的脸,他脸上的笑意愈浓,好似还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醉意,“我只说不会伤天害理,没有说与人的性命无关。”
“然正如闻大夫所言,此时我们都还不信任彼此。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即将启程去一个地方,需要一位能识毒解毒的医者同去。闻大夫在大凉州声名在外,之前在天香楼的表现也十分亮眼,我的确是看中了你。当然,若是最后闻大夫不愿意,我也不会逼迫于你。”
闻非听罢,一边打量着谢辰阳,一边细细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种种。她直觉这其中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只是一时间实在摸不清关窍。
虽说活了三世,但毕竟前两世她都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这一世更是埋头岐黄、不问世事,闻非在记忆里翻找数遍,除了让谢辰阳客死异乡那场大战以外,她竟完全不知这段时间大凉州乃至整个西北还有什么其他大事。
谢辰阳方才说的一番话虽算恳切,可关键的信息却一点没透露。
闻非抬起头,见谢辰阳依旧半笑不笑地看着自己,手指不自觉摩挲了几下杯壁:“你让我先到镇北军营,是为了先行试探我的实力?”
凡是医者,亦善用毒。放着经验丰富的军医不要,特地寻一个江湖大夫入营,不是去救人,便是去杀人。
***
闻非指天发誓,她三辈子加起来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谢辰阳这么能闹腾的人。
生得精壮魁梧,看着武力高深,一拳能打死十个自己的家伙,居然不胜酒力?!
不胜酒力也罢,怎的还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
闻非好不容易把酒壶从谢辰阳手里抢下来,结果一转头此人就抱着账柜边上的大酒坛子不肯撒手。到了大街上,他一会要给甜水铺的小女儿买糖葫芦,一会又闹着要送街边散步的老人回家;前一刻走得四平八稳,后一刻就整个人趴在闻非背上,非说自己走不动了。
闻非那三两骨头哪里撑得起这么一个大男人,还被谢辰阳呼吸间的酒气和半边身体的重量压得快要窒息。
她皱着眉咬牙切齿,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此人有大用不能杀不能杀”,然后趁谢辰阳偏过头去看月亮之时,迅速出手点了他后颈和腰间几处穴位。
片刻前还闹腾至极的都督大人瞬间变成了一块软绵绵的虎皮,从闻非的背上滑落倒地。
闻非低头看向那张锐利的睡颜,费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一脚踩上去。
所幸酒楼小二认得闻非,眼力见更是极好,他一路跟在二人后面,一见那位贵客消停便立刻上前:“闻大夫,是否要替这位公子叫一架马车?”
闻非没好气地说:“不必。”说着她的目光落到了小二身后的墙角,嗤笑一声,下巴偏了偏:“用那个就行。”
小二转身看过去,只见黑漆漆的墙角边靠着一架简陋的板车,兴许是白日哪个运菜的摊贩留下的,上面还布满了不知是泥土还是腐烂菜叶混合成的污渍。
这……小二一时咋舌,回过头却只看到闻非毫不留情的背影。他挠了挠腮帮,眼看着闻非朝善春堂的方向越走越远,只好硬着头皮将板车拖了过来。
可怜谢家小公爷,金银珠翠堆着长大,如今竟要躺在一架破破烂烂的板车上被拖着走,也不知他明晨醒来后,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