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穴突突地痛。
我默不作声地在水盆中洗净双手沾染的血迹,转身便端了水盆走出地牢,“哗”地一下浇在了院中枯树的树根下。
“黑狐小哥,可还熬得住?”
有人凑过身来,语气又是惊异又是唏嘘。
“这……四天还是五天了?当真是丁点儿都没睡啊,呦,就是这黑眼圈有点重……”
“别碰我。”
四五天不睡对忍者而言是有些勉强,却也并不是极限,只是现下疲倦且头痛,又不巧碰见一个胆大包天到敢来撩我头发看黑眼圈的奇人。我烦躁得简直想要跳井,当即寒声警告。
“允许你与兰见面,不代表你可以在我这里得寸进尺。上一次给你接了手指,下一次却未必。”
渡边平步这才老老实实收了手,倒退两步拉出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我瞥他一眼,也没兴趣追究他是何时来的。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日不给脸色看便要上房揭瓦,自以为隐蔽地踩着红线疯狂试探。说白了还是欠敲打,也不知阳一那边是如何与他“沟通”的……不过考虑到他现下的处境,焦虑才是正常,也不应过度苛责。
“昨日不是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吗,怎么又来了?总不能是关心他的手术。”
“你在一日,我便一日知他不可能活着走出地牢,这是现下最令我心安的事了,便总想着往你身边凑。”
“说不清就别走了,喜欢站在这里就一直站在这里,”我头也不抬,转身就要离去,“我要去休息了,一会儿自会有人接替我的位置,你好自为之。”
渡边平步便垮着一张脸过来拦我:“好小哥,你别生气,我正是为给阳一先生传口信而来……方才是我自作主张乱说话了。”
是不是乱说话暂且不论,但“黑狐小哥”“阳一先生”,较于起初,渡边平步对我们的称呼已经发生了变化。这是他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亦是在申明自己的立场。
话虽如此,我却也不至于错过他双眸深处的懊恼。看来昨日准他去见兰的事使他对我的认知出现了些许偏差,直至眼下才修正过来。阳一对他的小心思了若指掌,因此这个人的身边不会没有人在……不过这就与我无关了。
我点点头,示意他有话就说。
“阳一先生说在城主的起居室里发现了你或许能用到的东西,只是不便假手他人,让你休息过之后再去取。”
进城的当天他们就占据了城主府,怎么现在才发现?我思索片刻,确认道:“他让我休息过再去,不是现在?”
“阳一先生在天守阁留了休息的房间。”
“看样子的确是重要的东西,”我一叹,“我会照做的。”
渡边平步一愣,又飞快地垂下头去——大概是又在修正对我的认识了。这很正常,我猜即使是上一刻,他的脑子里也还转着离间我与阳一团体的想法,直到我平静地隔空接受了阳一的安排。
他原本对我的印象是什么?“果决”还是“急躁”,“亲和”还是“虚伪”,“坚持”还是“刚愎”?总归不会有颗听劝的脑子。我没有多看他,只扬声叫道:“阳二我看到你了!你来顶班!”
劝休是“接下来要搞个大的”的暗示,讲的是养精蓄锐的道理,所以这几乎可说是阳一的体贴,又哪有拒绝的道理。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与阳一之间真的有些龃龉,那也是断然不会展露在渡边平步面前的——倘若他们接受过我前生的历史与教育,那他们就会知道渡边平步这种人于我们而言其实还有一个指称,叫作“阶级敌人”。
阳二悄无声息地落下,对我点了点头,却也懒得去掩藏对渡边平步的不喜与不屑。我无意去扭转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只对身后侧了侧首:“是块难啃的骨头,注意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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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雪云终于散去。天幕久违地点起黄昏的灯,烫得半边的云都流连着余火的灼红。昔日的城主大印被莲沼氏摔成了玉屑,汇集于上的权利与傲慢亦崩解成灰。它被遗忘弃置在角落的一方小案上,几块稍大的碎片被拼接在一起,呈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形状——显然,曾经有人不死心地想要修复它;也显然,他失败了——亦或是,它被放弃了。
逢魔之光懒懒地垂下眼帘,那些并不细腻的齑粉便好似浮了一蓬虚幻的血,连扁扁的影子也泛着幽微的红。
此刻的气氛却全然不似此般凄冷。
“原来是这样的用法。”阳一弹弹手中的纸。未干的墨迹好似行进的蚁群,将笔画以一种绝对称不上美观的方式“扭”成了文字。
“感觉如何?”
阳一摇摇头,却是在笑着的:“显得我写字更丑了,也不如炭条和铅笔方便。”
“你现在不能用那些了,以后也不能,”药师野乃宇扶了扶镜框,“这本教材呢?”
“很厉害,循序渐进,由浅及深,”阳一深色的眼眸微微发亮,“我从来都不知道进入孤儿院居然是这样幸运的事。”
“我编给孩子们的,自然是最好的。”药师野乃宇轻声说道,“我不仅要教会孩子们读书识字,还要教会他们为人的道理。我要教会他们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什么是对错,什么是美丑,要面对和认识自己的内心,去做正确的事。”
“是配得上你的远大理想,”阳一挪动着镇纸,将新纸按压平整,“也只有行走过、体会过世间百态的你才能看向那样遥远的未来,我从未……更多是得过且过。”
“我的眼睛看着未来,却也清楚一切都要从眼前的方寸开始。我,你,我们,都是开始。我知道我或许做不到……不,是一定做不到,但这不代表孩子们也做不到。我的渴盼也并不是亲眼看到那样一个没有战争和流血、人人满足、人人幸福的世界,而是让所有的孩子知道,那样的世界是可以存在的。孩子希望,然后人们相爱。”
药师野乃宇语气温柔,低敛的双眸内蕴着熠熠的神光。
“我曾以农妇的身份伪装数年,耕作数年,沉思数年,求索数年。任务的间隙里,我也想要知道弱小的、提取不出查克拉的普通人要如何熬过那些失去的日子。
“面对强者,人们难免言不由衷,于是我自己去看,自己去想……后来我明白了。
“是稻谷。是种子。是渴盼。是希望。”
阳一从纸页之间抬起头。太阳落得很快,如方才那般绚烂浓艳的红已然悄无声息地退成了绛紫,而后便是深蓝。涌动的寒冷追着新挂上檐角的铁风铃,奏出短促而铿锵的风。
行首城的条件没有木叶好,即使这里是天守阁。他的目光在桌面上逡巡了几个来回,才从暗格中寻出一盏改制的小煤油灯。
“啪”。
他将小灯点亮,压在了一封刚刚寻到不久的信笺上。他和药师野乃宇都已经读过——大受震撼——但他知道最需要它的其实是那个年轻的忍者。
那并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忍者”,却也不是个孩子。
幸而那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忍者”,也不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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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露结为霜。现在是……凌晨。
我摸了摸自己的双眉和眼睫,又捻了捻刚刚洗过的头发,便眼见着有细碎的霜晶从眼前簌簌落下。
明明只是呼吸而已。我眨了眨因温度骤降而开始酸涩发胀的双眼,回头望了望高耸的天守阁——竟还是灯火通明的。
看来他们很适应自己的新工作,这是件好事。我转过头,思绪又短暂地转向了那个在我面前总是低垂着眉眼,又在阳二现身时主动退至其身后的渡边平步。渡边家的父母给他起名时当是抱持了诸如“平步青云”——再不济也是平稳安顺——之类的祝福的,不知在面对眼下的境遇时,他心中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渡边家的父母都还健在,只是渡边本人一直都没有再回到家中去罢了。
事实上,回避也好,保护也罢,只要知晓城变内情的渡边平步不乱跑不泄密,天守阁顶层的那两人根本就不会在乎城中吃白饭的嘴是多了几张还是少了几张,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巡视过外城区,我缓步走入地牢。视野点点变暗,廊道点点变窄,各种怪异刺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逐渐充斥我的鼻腔。判断时间变得无比困难,凝滞在这里的不止是温度与光,还有人的呼吸、人的意志,乃至人的时间。
将随手记下的报告递到阳二手中,又用一撮小雪的寒意帮渡边平步醒了神,我微笑着送离了这两位临时工,再回头时,便看到缩在角落里的兰正缓缓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