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显而易见地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面对太傅的质问脸色不自觉地涨红了起来。
“那日这侍卫来找你后,我给陛下告了状,毕竟他这般冒失,将翰林院同僚们都吓到了。”郑学士饮了一口茶,觉得嗓子舒服多了,方才解释道。
“所以陛下把人遣来了翰林院?”
好熟悉的套路。
郑学士“嘿嘿”一笑,表示正是如此,然后继续道:“陛下便让这侍卫交了武器,罚来这翰林院做苦力。”
侍卫这才害羞地挠了挠头,经过翰林院藏书阁神圣氛围的洗礼,如今他早脱胎换骨,已非昨日莽夫。
苻无舟才了悟,为何第一日马场之后,再去骑马便不见了这人,没想到被罚到这个角落来了。
郑学士安抚似的也给苻无舟倒了一杯茶,“可翰林院哪里有苦力可做?便让他晒书咯。”
苻无舟挑挑眉,早知道郑化雨心中是多少有些坏水的,藏书阁有多少书都晒不完,想必这两月侍卫每日不停歇,才将书晒了一大半。
很快又要入秋,这侍卫怕是要等到明年才能晒完书呢。
苻无舟啜了一口茶,对侍卫突然心生怜悯,说来若不是为了叫他,也不会让这侍卫沦落至此,他好心安慰,“你便安心在翰林院干,这里伙食好。”
意思大抵是不要再想着回去当侍卫了。
只见侍卫脸上并未见丝毫伤感,他挠挠头害羞道,“多谢太傅关怀,经过这段时间,末将已经决定弃武从文,三年后参加科举。”
苻无舟惊的手中杯差点没落了下来,他点点头,看了眼郑学士,似乎在说,郑大学士真乃功德无量,无意中还给大暄储备了一位未来的人才啊。
郑学士让侍卫继续整理书架,转头讪讪笑了笑,“既然此处不静,不妨你我移步二楼。”
说是二楼,实际上需得行走百余台阶,与平常的五层高塔差不多高,自然是僻静的,阁楼开着天窗,阳光透过窗纸,正落在中央的木案上。
藏书阁的书吏送来一壶茶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郑学士这才切入正题,从怀中掏出一张叠了几折的纸,是一份名单。
“这就是才子倍出的江南推出来的考官人选。”
苻无舟一看满页密密麻麻的名字,将名单往一旁推开,其实不必瞻前顾后那么多,有时候快刀斩乱麻比任何招式都管用。
前世解决这道难题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太傅大人亲自披挂上阵,去做了江南的主考官。
郑学士笑道,“无舟啊,其实你我都知道,这名单里不少都是临王的人。”
苻无舟不置可否,但却对郑化雨此人产生了些新的看法,前世,他从未如此立场鲜明地站出来,今日他敢这么说,便已将自己和临王之间进行割离,他未来便只能全心忠于皇上。
苻无舟道:“既然如此,郑兄觉得,这个考官让谁来当合适?”
“太傅大人明知故问,其实不仅是我,包括礼部也暗中有推荐太傅大人的意思,”郑学士的双眸此刻比任何时候都亮一些,不知是不是由于天光恰巧从天窗漏了下来,落在他脸上的缘故,“我们都觉得,这个考官,只能由太傅来当。”
苻无舟看着郑化雨,只觉得对方的目光沉甸甸的,里面包含着不知多少种情感和期冀。
这人一向看着闲散不着调,却也是凭借着实绩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不然人才济济的翰林院为何会由他来当长官?
若说江南科场是一片江面,那么横在苻无舟面前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之所以知晓,并非因为他多么有远见卓识,而是因为他曾亲身经历过。
苻无舟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只听得见郑学士在身后落了个长长的叹息。
苻无舟一手停在胸前,一手负在身后,蹙着眉,无意识地沿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有人身在平地,仰望高阁时只觉艳羡,并不知道高阁之上的人,亦有自己的烦恼,他们反而会向往平地之人的自在。
他会想起前世身为江南考官,亲眼见到了多少不公与流血,而他只因站在高处,便不能有一丝动容,一切行为都要以大局为重。
那段时间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尤其是知道了那些不公与流血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时候,见到死去的士子明明不过是为了某些人谋取政治利益而平白无故地牺牲,到头来还在埋怨上苍不公的时候。
苻无舟头一回感觉到了无力。
更何况,他好不容易平息了江南科场之乱,勉强完成了监考任务的时候,还在回返广阳城路上的时候,却听到了来自宫中的不祥消息。
这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他,登时吐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