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里支了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凡是烧火煮东西的场合必然少不了谭八,就算不是他的口粮,也非得守在锅边眼巴巴看着才满意。
往里头添柴火的衙役朝他招了招手,笑问:“来一口?”
谭八摇头。
衙役就说:“来都来了,别客气。” 于是舀上半勺,还兑了半勺缸里的凉白水,晃悠两下递到谭八嘴边,一双小眼睛满怀期待。眼见谭八抿了一口,正要喝第二口时,衙役察觉自己良心尚存,将剩下的汤水搅回锅里。
“傻子,这是牲口喝的。”
“里头有甘草吗?”
衙役转动勺柄,沿着锅边捞起沉底的草药:“这是大黄甘草汤,耕牛饮了就不怕生病,等会你出门看着,各保长都要牵牛过来的。”
这边说着,外头也果真来了几头牛,前面牵头的有个老翁,一旁是昨日打过照面的朱七,后头还跟着歪了鼻子的朱六奇。
“望主簿,朱七来交赎铜了。” 关大雨弓着背钻进屋里,像竹子成精后为了糊口不得已走入歧途的小偷。
望涯起身,不禁直了直腰板,迈过门槛朝正堂去。人还未见到,打老远就闻见了一股牛味,接着就看见朱七了。
老翁右眼珠子发白,大抵是用不了了,但动作还算利落,见了望涯先拱手,情真意切地说了几句话,脸上满是歉意,说完用手扯了扯朱六奇,这厮会意,道:“这就是保长,也姓朱,他说朱七蠢钝,冒犯了主簿,感谢您没有追究,可民生艰苦,赎铜也实在是交不全了,可否…可否斟酌一些?”
望涯并未立即作答,先是看看朱七,再看看老翁,最后转回到朱七跟前:“你可知为何要交这赎铜?”
朱六奇将话传给朱七,朱七听罢,再也不像昨日一般长篇大论,只堪堪吐出几个字眼。
朱六奇道:“他做错了。”
“错在哪儿?”
朱六奇又传话,朱七仍是敷衍了事。
“七叔说他,他虚报渔船,失,失手教训了子侄,还有,抗拒官府。他还说今后不会再犯了。” 朱六奇急得满头大汗,抬头瞄了眼望涯,更是汗如雨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信。
也是,语言再怎么不同,也是没有办法将一声冷哼通译成这样一串话来的。
“既然他已经知晓,赎铜便可折。但,他始终是犯了条例,不能既免刑罚又免赎铜。” 望涯看着朱七,一字一句道:“将你所犯的条例背下来,挨家挨户念给他们听,官话念一遍,方言再念一遍。背十户可减两成,背五十户,则全免。”
朱七闻言,满脸不可置信,一旁的老翁却赶忙答应:“快答应啊,你交得起那些钱吗?这已然是开恩了!”
在老翁的威逼下,朱七气极反笑,转头对朱六奇道:“你答应下来,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听懂我背的什么,我背她族谱!”
望涯抬手挠了挠脸颊,不等朱六奇措辞,余光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叶春:“叶县尉来得真巧,可否帮我一个忙?”
叶春虽不情愿,可也无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了。
“派个衙役跟着朱七,要会说官话,还会写字的,记下来他到哪户人家跟前教化过,倘若后面我记船时有人再犯,我就不便从宽啦。” 望涯眉眼带笑,看在叶春眼里却十分刺眼。
这分明是一只狐狸!
朱七所背的条例由望涯亲手所书,一份交由朱六奇,让他逐字逐句教给朱七,不得疏漏,另一份交由跟差的衙役,便于核对。安排妥当后,保长也另外画押了一份文书,上面列举了许多条例,保长画了押,就得把这些条例‘教化’到每家每户,既然已经‘教化’,倘若还有诸如此类的案子,那就是明知故犯,该罪加一等。
而这样的文书她会抄录许多份,除去留存架阁库的一份,还得确保每个保长都画过押。
朱七走后,叶春欲言又止,踟蹰一番后还是道:“小望,此本县尉职分所在,这桩案子已经了结,往后若有再犯,就不必劳烦你了。” 她一个主簿,管好架阁库也就罢了,手伸那么长,还当自己在大理寺呢。
望涯满脸歉意,道:“倘若此案我有僭越,还望叶县尉海涵,可是那朱七违抗在先,阻碍我做事。我明白,此地不比天子脚下,凡要生活,就得交情在前,条例在后,如此行事就多有不便。处处都得斟酌盘算,倒让律法成了摆设,长此以往,这旭间县就不像话啦,旭间县不像话,你我又谈何平步青云?”
“可要让旭间县像话,又不能缺了人情,倒不如往后由我来做这恶人。” 望涯一脸为难,她不明白县里的弯弯绕绕,族人亲戚,要想理清楚、亲近他们,又得花费许多功夫,倒不如捡现成的叶春使使。
叶春没想到望涯说话这样直白,连忙环顾四周,低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自然律法当先,从来都是!”
望涯点头:“叶县尉说得是。”
叶春清了清嗓子,觉得她说得在理,往常做事,总得做那些‘法外开恩’的行径,久而久之,县衙里的牢房都无用武之地了,呈到吏部的考核也得东拼西凑,一句话延展成一篇书。
望涯见叶春动摇,赶忙道:“既然如此,若往后各项事宜还有阻拦,就劳烦叶县尉多多帮衬啦。”
“本该如此。” 叶春道。
望涯走后,叶春站在原地还没醒过神来,好像不知不觉就上了她的‘贼船’,她没有收起板子,可自己却找不到下船的理由,心里隐隐不悦,然而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为何不悦。
傍晚时,她的小书童带着一副墨宝找上门了。
“这是我家大人相赠,大人说,共勉。” 唯安对叶春的观感并不好,于是留下这句话就跑走了。
叶春展开画轴,上头赫然写着:涧水必行。
一旁盖着大理寺张少卿的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