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阶而上。
她走得轻而缓,所以脚步没声音。
这三层阶梯,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当时刚砌上水泥的时候,爸爸说还没干,要小心,不要乱踩。她偏不,突然一脚踩进去,小皮鞋粘得全是,她吓一大跳,却不像一般女孩叫出声。她当机立断把皮鞋带子解下来,一手一只鞋,光着脚偷偷摸摸跑出老远。
她看着脚下的花岗岩,冰冷,坚固。
曾经那个水泥上的小脚印早就看不见了。
它是一道强有力的屏障,掩饰粉墨,好的坏的全都盖住,人间无处回忆,往事无法追寻。
张嫂弯腰开门走出来,手里拿着花盆,和黑暗中的人相撞,“哎哟”了一声。
“铭铭?”
张嫂捂着嘴,差点发出惊叫。
阮铭颔首。
张嫂把花盆放到门口,“今天,”她微顿,“今天阮局回来了。”
夜晚寂静,蝉鸣凄切。
阮铭良久才答话。
“知道了。”
阮铭推门进去。
张嫂跟在后面,眉眼低垂,伸手关了门。
长久不亮灯的客厅此时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新搬来了两颗招财树,翠绿高大,摆在背景板旁边。
“爸。”
阮铭目光平平。
沙发上的人正在打电话,看到了她,点了点头,算是用目光打了招呼。
“张阿姨。”
她也喊了人。
沙发上盘着高髻的女人笑得温柔,正在削梨,棕绿色的皮一圈一圈滚落下来。
“甜甜,来吃点梨。”
这女人叫张艳,但模样并不艳丽,声音也是柔柔的。
“不用了,我今晚吃得挺饱的,我就先上楼了。”
她婉拒。
手却又偷偷地、不由自主地攥起来。
她刚准备开溜,打电话的男人刚好掐线,放下手机慢悠悠地开口,“甜甜,你过来坐会儿。”
阮仲明是北津人,但说话不含糊,一字一句的很有分量,京腔不算明显。
他说完,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坐了下来。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吃了烧烤。”
男人皱起眉,“你以后别吃这种东西,脏。”
她颔首。
阮仲明没说话了。
剩余的人都默契又识时务的沉默着。
于是诺大的客厅就安静下来。
他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身子往前倾去沏茶,看起来有点吃力的样子。但手的姿
势是行云流水,第一遍是过水,第二遍是刮沫,第三遍才出真章。
信阳的毛尖滚个几轮,舒展得清香四溢。
阮仲明拿了一小杯递给女儿,“你喝点儿,去火。”
阮铭低头接过,十分乖巧。
阮仲明方才开口了,“甜甜,希望杯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审核的流程很好走,只要这几天不出什么问题,基本这个事就成了。”
阮铭心想,他果然为这个事回来的。
她从茶杯里抬起头,像是有几分担心,白净的脸上只能看出疑惑的情绪,“那怎么着叫出问题呢?”
“就是这个事儿捅到省里去了。哎,放心。”阮仲明端起茶碟就着杯口啜了一小口,“你们学校有老师给我担保,已经和那个学生做好工作了,不会有问题,况且那天你不是也去确定了一趟?万一出事了,负责的老师和教育局都脱不了干系。”
阮铭“嗯”了一声。
张艳在旁边笑着拍了下阮铭的背,“这孩子,你爸爸为你跑前跑后的,谢谢都不说一声。”
阮铭像是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辛苦爸爸啦。”
阮仲明摆摆手,“也就是机会好,这几年来这边调研考察。县城好做一点,要是在北津怕就不好弄了。”
阮铭握着扶手,沿着旋转楼梯走上去。
拖鞋踩在毛毯上没有声息。
走到半路的时候,她偷偷往下看了一眼。
张艳坐到了她的位置,两个人好像靠得近了一点,隔得太远看不见表情,但看起来在说什么事情。
那么大的客厅,阮铭想,刚刚却逼仄得让人觉得胸腔里的气息都是稀薄的。
她反身进了浴室,利索的把衣服脱下来。
凑近鼻子旁边闻了闻,确实一股烧烤味。
她想起当时的场景,烤串她一口没吃,小媛靠过来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一下。
她还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吃?”
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
她想着,淡笑起来。
刚才阮仲明说的话还在残留在脑海里,“烧烤脏”,这样的直白的观念输出,有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可路边烧烤摊不脏吗?
阮铭自己都无法反驳。
这么多年,她衣食住行的习惯是按照阮仲明的喜好培养的。
黑与白,善与恶,有人摇桨必有人引舵。世间的事情纷纷扰扰,利益互相纠缠,一环牵着一环,人都有苦衷,所以向来是很难道明的。
她不是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也不是悲天悯人的圣母。她和绝大多数人相同,会选择最快捷方便的一条路。
人和人生来平等,笑话。
就算是著名的《简爱》,台词也只能是“我的灵魂能够同您的灵魂说话,仿佛我们平等的站在上帝面前。”
大概人死了才会有平等。
这些道理她从小就懂。
只是头顶上这顶水晶灯的光太亮,被墙壁上白惨惨的瓷砖反射得过于刺目。她躺在浴缸里,只觉得天灵盖像被什么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