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很平静,她甚至笑了,像平时和我讨论诗文一样,温声说:“我最近新读了一本书,是萧红的。”
我咽下喉头被风灌溉的腥甜,故作平静地应了声,玲继续道:“写得真好。书里说,女人敢跳井,男人是不敢的,男人立了那么多贞节牌坊来称颂守节的女人,为什么不称颂跳井的女人?因为他们想自己后院的女人守节,却是不想她们跳井的。”
她分明说得平静,泪水却打湿了我的肩头,她抱着我,嗓音哽咽:“我也是怕的,阿英。”
我抱着她,一遍遍安抚,外头炮火连天,我们俩却只有彼此。
后来,我带着玲回到了家乡。
那是很偏远的山村,战火未曾烧到这里,这里的人们过着千百年如一日困顿贫乏的日子,麻木着,唯有在谈论家长里短时,脸上的神情鲜活。
我和玲亦被人指点议论过许多,我偶听闻,皆是说“不晓得她将来要嫁给谁哦,听讲书读了许多,脑子读坏了的,怕是嫁不出去,可怜。”
你听,他们说“可怜”。
连我爹妈,也常用那担忧的眼神瞧着我。
我时常对着白鳞叹息,终于有一天,对玲说:“我想带你去见我的一位长辈。”
没有父母世人的祝福,她却一定会祝福,我只怕玲会害怕,但我会同玲解释。
世间人心恶过妖魔,我从未怕过她。
我生来便极亲近她,幼时,母亲带我去天池庵烧香,我自个儿跑远,走到荒芜的后院,瞧见了井下的她,我瞧着她被压着骨,浑身缠着铁链,白净的脸仰着瞧我,分明笑着,我却哭了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是我觉得,她很孤单。
井底潮湿冰冷,我分明记得,她是爱晒太阳的,因何记得,却又忘了。
她是只年纪很大的妖怪,但有时看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她爱吃我带回来的巧克力,爱听录音机,爱看国外的小说,我没来由觉得,她是只爱凑热闹的蛇。
我想,见了玲,她会高兴的。
眼前如幕布般的朦胧画面消失,一枚白色的蛇鳞从书页间掉落,我恍然,伸手捡起,看到了上面的一滴暗红。
我低声喃喃,说,放心,她很喜欢玲。
老妖怪难得夸人,如果第一次见到玲不是在那种情形下,如果林招英和玲能一起活下去,她一定会把玲当成另一个闺女疼。
可惜,一切都在不久后戛然而止,血腥及至今日不散。
我伸手,摸到了一滴泪,后知后觉,我为什么能用林招英的视角看到这些?通感不是只存在于我和江茶之间吗?
我茫然看到了老县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说:“你果然有些特殊。”
我悚然一惊,收敛情绪,警惕。
他想干嘛?
江茶说的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都有底牌瞒着我。
我如今已经不在意谁谁谁利用我,我只害怕,害怕这种未知的情形,害怕莫名其妙被当了枪使。
我焦急地希望江茶能在此时出现,气定神闲又欠登地告诉我,不必害怕他们耍的花样。
但是没有。
老县长站起身,笑得像只奸诈的老狈,他说:“给不给她,只看你自己,不过我给你提个醒,给或不给,后果都得你自个儿承担。”
我艰难地吞咽,掌心渗出汗。
被当傻子玩弄就这点不好,什么也不知道,对所谓的后果也没法有个预判。
老县长想必看出了我有些歪屁股,万一他跟我玩心眼子,料定了我不会给江茶,反而害了江茶呢?
江茶的鳞片在我掌心咯着,凉沁沁,像在问询我的决定。
老县长悠闲走到门外,佝着腰和讨好的村民说话,他走后,热闹也如潮水般退去。
吕和华的葬礼到了尾声,无论是回乡炫耀的还是谁,也尽都离开,小山村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找不到江茶了。
向来是江茶要找我时便来,到我要寻她时,才发现我没有任何能联系上她的方式。
我试着在心底默念呼唤,试着对那边蛇鳞戳戳点点,全都毫无反应。
我有些恼,暗想她这做派可真像个拔尾无情的渣女,却又担心她是出了事,老县长的突然来访将我故作平静的心态搅成一团乱麻。
思来想去,我觉得我得去天池庵看看。
这事可操作性很大,因为兰花婶信佛,近日又连绵下着雨,不必采茶,往年兰花婶都会挑这个时候去烧香,只要我能说动她带上我即可。
午后郁热,我在厨房看到了兰花婶,她支着下巴,目光浑浊呆滞,我忽然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