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来没有任何一本书里写,这个统一顿塔巴尔其的、英才伟略的兽人,是一个雌性。
她回想起那天庞大狰狞的熊头,圆溜溜的眼睛,只是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极具压迫感的小山。
审问当然是什么消息都问不出来,这些还留着活口的兽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一个愿意出卖同胞。
有一个兽人甚至硬生生疼昏过去,而莎莉并不会那些被严禁普通魔法师学习的魂系法术。
一股兽人小队失去踪迹,对方一定会派人出来查的。
尤其是这个巴克帕的亲卫,看着粗犷却心思细腻,能做到亲卫还上前线亲自出来带队,想必很受重视。
女人们难得吃了一顿丰盛的饱餐,干瘪女人则被搀扶着勉强灌了些肉汤进去,莎莉为她施了治愈魔法,最后却摇着头叹了口气。
只有光明系魔法最擅治愈,这样程度的伤不是她能治愈的。
众人为玛丽办了一个简陋的葬礼,就安葬在当时夜晚路过的那片黢黑地方,大家红着眼往上淋洒了一些肉汤。
事后莎莉告诉公爵,其实玛丽的女儿她早就找到了。
也埋在了那里,一直没敢让玛丽知道,怕她绝望,怕她一点活的念头都没了。
分别那日,莎莉带着几十个瘦弱的女人,阿弥娑则带着赫柏塔。
公爵疑心这些女人能不能在残酷的兽占区生存下去,莎莉却往前一步,伸手握住她的手。
莎莉的手粗粝而粗糙,虎口、指腹和掌心都有厚厚的茧子,那是长期劳作的象征。
放在以往,她这样的人连公爵的身都近不了,而现在,她紧握住公爵的手泪眼婆娑。
阿弥娑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莎莉向她讲述她是如何在俘虏里借着干脏活累活偷听兽人和被俘的小贵族的对话,又是如何对照着女儿留下来的课本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认、去学习魔法。
那些天书一般的花哨符号在她不懈的坚持下牢牢刻进她的脑子,她甚至简化下来教给同样被俘虏的女人。
当公爵夸赞她比一般的人更聪明时,莎莉也是这样握住她的手。
莎莉问她:大人,您觉得,我们天生就该比贵族们愚蠢吗?
同样作为贵族、甚至是帝国大贵族的年轻的公爵愣住,她在莎莉热切的目光下缓慢地摇头,点头,又摇头。
公爵的声音慢条斯理,平静温和,她说:不是这样的,莎莉。我见过太多愚蠢的贵族,他们短视又愚蠢,贪婪且懒惰,不具备一丝美好正直的品质。他们享受着祖辈的余荫,像固守金山的蛆虫。他们占有和挥霍着财富,却不从事任何劳动。
公爵看见莎莉的眼神如黑夜中的熊熊篝火,亮得吓人:大人,这对吗?您觉得对吗?
年轻的公爵轻笑了一下,她声音温吞,甚至带了点调侃:亲爱的莎莉女士,您不必征询我的意见和看法,因为我也是继承祖辈余荫和财富的贵族。
她的声音澄澈的像雪山尖的白雪,涤荡莎莉的大脑和灵魂。
莎莉后来在自传中写道:
“我前半生见过太多荒诞淫靡,一直愚昧如枯木。直到与她进行深入的交谈,这才重塑了我的想法。
她并没有告诉我太多大道理,也没有高高在上地教育我。
那个纯粹的年轻贵族——在那时还不够纯粹,就已经能对我说出‘女士,很高兴和您分享剑兰家的一句至理名言,那就是,当已经决意做一件事情,在下定决心那一刻起就不必再询问任何人的看法并为此改变。您要做的仅仅是,寻找相同志向的朋友,并且坚定不移地前进。’
在那时起,我心中才逐渐萌生出一个朦胧而坚定的志向。
我还没有弄明白这个志向是什么,但我心里知道,这将会是我愿意付出生命的志向,为此我将会和一切能帮助我达成志向的人做朋友。
赞美她,赞美我永远的朋友。
她会是我心中永远闪烁的明灯。
——莎莉·亨伯尔”
在写下这段话时,莎莉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姓氏。
阿斯沛坨大陆上,不是所有的人类都配拥有姓氏的,一个传承已久的姓氏后面,一定是一个历史悠长、传承从未断绝、血脉一直绵延的古老家族。
亨伯尔是她为自己取的姓氏,结合了古帝国语、卡朔佩语和当时的新语,寓意为‘坚定的心’。
而新语,正是莎莉在阿弥娑主持下结合前两者进行简化的文字。
而那时,阿弥娑说,“女士,我点头是因为,你们确实天生就要更愚蠢。”
还没有等莎莉为此羞愤发怒,公爵就已经微笑着反握住莎莉的手,“女士,古帝国时期,有一个不被正史记载的皇室成员,他因为行径太过骇人而被皇室秘密除名。”
“在那个皇室的威严如天幕一般笼罩土地时,他活剖了很多人,有贵族,有平民,有奴隶。”
“他发现贵族一般比平民和奴隶高大、俊美,牙口会更好,骨头会坚硬,头脑会更聪明,反应更灵活敏捷。”
“这一度被认为是贵族天生就是贵族、奴隶天生就该是奴隶的证据。”
“直到他心血来潮,将奴隶和平民的孩子接到王宫内,按照王室成员的规格培养——”
“他惊奇地发现,这些孩子的眼界和能力,并不比别的孩子差。虽然有魔法天赋的孩子寥寥无几,但是有一个女孩她非常的有天赋,甚至被誉为三百年难得一见。”
“这个孩子的天赋如乌云一般强压古帝国几代人。”
公爵从空间戒指里拿出另一个戒指,这里面是她已经看完的剑兰家的藏书。
莎莉看向她:“我们天生就要愚蠢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从出生起就得不到任何教育和培养,所以我们头脑空空知识贫瘠,对吗?”
“我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地愚蠢下去,我这样的女支女生下小的女支女、老奴隶生下小奴隶。”
于是公爵深深地凝视着面容苍老的莎莉,从戒指里掏出几本书,那是剑兰人最开始学习时用的识字书本和字典,“是的,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
“还有食物。”
“丰富、营养的食物,可以提供健康强壮的身体,这是更好学习知识的前提。”
那时的莎莉颤抖着接过那几本书籍,厚厚的羊皮做的古老书籍,在剑兰家传承一代又一代。
这样珍贵而古老的书籍,正常情况下她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触摸,她前半生摸得最多的只有弯曲的针和各色男人的皮子。
她还不知道的是,在更远更远的将来,会有无数平民和奴隶学习她简化的文字。
而当公爵将装满了书籍的空间戒指送给她时,莎莉嘴唇颤抖着,流下浑浊的眼泪。
她珍重地将戒指紧攥,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眼前的贵族。
当她抬头去看,却只看见这个非常年轻的大人侧过头去,仿佛在发呆一般露出迷茫的神色。
那时的莎莉不知道,这场对话为她隐隐窥见远大志向的同时,也将逐渐改变眼前这个古老贵族掌权人的前路。
此时此刻面对莎莉的泪眼,公爵只是真挚地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无言地安慰她。
莎莉很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众人一一和她告别后,莎莉又凑了过来。
她站在阿弥娑身旁,轻声说了一句话才离开。而这句话让阿弥娑猛地瞪大了眼睛,她说——
“大人,这大半年里,我毁了八个兽人的粮仓,杀死了一百零七个兽人。我没有让任何人发现我的踪迹。”
公爵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前这个皮肤已经发皱的中年女人,这个才掌握魔法没多久的女支女,竟然有这样的谋略和勇气?
莎莉语气轻快,脚步更加轻快。
公爵看了很久她的背影,眼神复杂。
而每一个场合都在场的赫柏塔,都只是默默陪伴在公爵身后,偶尔会凝视着公爵的背影。
赫肯默默地垂下头,看着公爵的脚后跟发呆。
当天夜里,赫肯被惊怒的公爵一巴掌扇得两眼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