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沉默半晌。
藏锋山上的青色极光因天光散去大半,但依旧有几道极光高悬于天,如梦似幻。为朦胧的天色添了几分静谧。
她抬起头,心里想,这里晚上应当会很美。
只是——
灵瑶啊,你的师姐从来不是什么值得的人。
相较于藏锋山其他孩子,灵瑶一直是最省心的那一个,她只是内向一些,不爱与人说话。
在长夏面前,她一向都是那样的——乖巧,听话,懂事。
甚至很多时候,她们之间,是灵瑶在充当照顾人的角色。
后来梨白上山,长夏大半的心神又都耗在了她身上,能分给灵瑶的目光就更少了。
她的师妹,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自己因何而来的呢?又是什么时候下定了这个决心。
长夏想起灵瑶离去的背影,她那样普通地就奔赴好自己的结局,寻常到就像是从前每一次的下山。
以至于长夏忽然有一瞬间觉得,明日她还会再来。带来新的糕点、新的话本、新的裙子。
她会站在她的窗棂前,像是从前每一次那样,微笑着对她说,“师姐!你看!”
长夏闭上眼。
灵瑶最后在说她不怕了,可她却连自己的师妹什么时候害怕,她在害怕些什么都不知道。
“夫子,请回吧,今日藏锋山,不见客。”
客人。
荀岸生咂摸这两个字,他在长夏这里,也有算作“客人”的一天。
老头也没多计较,等藏锋山封山阵法升起,才乘鹤离去。
阿葵在云亭山门外等他。见他出来,远远的就开始招手。
“夫子!”
她熟练地跳到仙鹤的背上,站在荀岸生后方。
“您这次没有带我。”
荀岸生道:“这次是去作亏心事,你年纪小,别见这些。”
他顿了顿,目光慈蔼地瞧着阿葵:“等你长大些,我就带你去了。”
阿葵无奈地看向夫子,她其实不知道夫子说的长大是什么时候。她现在能够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麓湖十万卷藏书。
她每天只留了很少的时间来想裴西来。
有时候忙起来甚至不想。
她觉得她已经长大了,可夫子说她还差得远。
荀岸生道:“我人生的前一千年,大多数时候,都在干三件事。读书,扫地,教学生。”
可惜三件事都没干得很好,囫囵看了麓湖十万藏书,却养不出儒士浩然正气,连元婴期都突破不了,扫好的地总被别惊春和左衾两个混账搞得一团糟,教的学生也都不喜欢他。
但那又如何呢,书看不懂就继续看,别惊春把地弄脏了就重新扫,学生不喜欢,那便不喜欢吧。
“我读了许多年书,扫了许多年地,教了许多年学生,后来有一日,我在麓湖竹林方寸间仰头望青天,忽然见青天之高远,我问我自己,为何要这样庸碌一生。”
阿葵听的入神,她问道:“为何呢?夫子。”
荀岸生抬头,他见今日之苍天,与千百年前,好像也无异同。
“我那时的回答是,因为书就在那里,地也就在那里,而我的学生,也就在那里。”
“然而我那时以为我悟了,却不想仍旧没突破元婴期。”
阿葵是听过夫子一步登天的故事的,她明知故问:“后来呢?”
荀岸生转过头,又看向那座巍峨的藏锋山。皑皑雪山被阳光映照出柔软的金色,每一粒尘埃都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他不知道长夏是否在听、在看。
但那不重要。
如同他那么多年教导的学生。
他是想说给她听,但她不听也没关系。
他沉吟片刻,摸胡子装模作样,却见山上剑气忽然清空一瞬。
“后来啊,”夫子忽然没了讲故事的兴致。于是他躺在仙鹤背上,四仰八叉,面朝青天。
他朗声笑道:“我见青天多粗鄙,料青天见我……应如是。”
阿葵睁大眼睛,用手捂住因为震惊而张大的嘴巴——她看见夫子朝天上比了个中指。
荀岸生人生的前九百九十岁,看山是山,看天是天,他人生的九百九十岁到一千岁,看山还是山,看天还是天。
而在他一千岁这天,他如同往日一般看书、扫地、教学生。
知道寿元将近,他见的这天地,依然就是这天地,而后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看看上面的风景,便如此简单上去了。
他爱格物,爱致知,旁人得他三言两语便奉为圭臬,他却看这苍茫天地,格不出什么东西——理应如此。
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道理,那就是人骗人的虚假教条。
所以荀岸生一步登天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指着天地大声骂:“贼老天,祸害我一千年我就知道我的道理一千年前就是对的!”
至于一千年前他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什么道理都不讲——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被广为人知的时候就已经是看起来很可靠的老人家形象了,以至于走在一起,所有人在看到别惊春和左衾这两个少年脸后,对他便会产生莫名的依赖与信任。就连那些同样任性的行为也会被理解为达者的狡黠与慈爱。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讲道理。
后来他掌麓湖,世人称他有教无类,师者风范,他哂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