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年后,倚香君朝谢逢雪施施然行了一礼。
人皇九万年,礼乐流行总是变了又变,就算他当年学的是最正统的贵族礼节,与谢逢雪见过的,也已经不是同一套。
行完之后他自己先笑了,“这世间命运总逃不过那几件,凡尘生灵亿万,诸天寰宇,见多了便总不新鲜。朝生君,我这人生来无趣,我的过去也没几样可供人一听的乐事,还是别污了您的耳。”
他转动这手上的玉扳指,这是百岁那年,徐溪客亲手雕的,花重楼的是花,姜仲的是一轮太阳,冯若水是一只凤凰,至于徐溪客自己,则是一朵莲蓬。初见时觉得新鲜,现在而言,这却已经是个古物,不用仙力维持,凡石雕刻的纹路,早就同另外三只扳指一样,化作了尘土。
他想,他也是个古物。
谢逢雪吹着小莳递过来的茶水,看着倚香君扳指上的重瓣牡丹,漫不经心想,这人总是这么容易破防。
不过。
也挺好。
在这死气沉沉的仙界里面,有些活人气也不容易。
谢逢雪忽然蛊惑似的对倚香君道:“我前几日路过六道轮回碑,发现那里有很多游灵。如今六道崩坏,魂灵不入轮回,君上不如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得见故人。”
倚香君道:“朝生君说笑了,我的故人……”
他的故人,已经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谢逢雪便不说话了。
有些事留个引子便好,多说反而不美。
“你之前问我,凭咱们俩手上这些牌,怎么能把这诸天仙神鬼掀翻,而现在,我的剑她到了。”
谢逢雪将“我的”两个字咬得很重,眸光中全是缱绻的笑意。
他跟着左衾学占术,弃剑术的时候,曾有人问他,自愿放下手中利器,手无寸铁,当遇险无自保之力时,又该如何?
谢逢雪那时候本来想说,我有脑子呢,但话到嘴边一转,却变成了——
我有师妹呢。
他这时说出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从前在藏锋山,我和师妹还没辟谷,师父是天上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我就同师妹一起,从山顶上下来,绕过若木谷,来到食为天。你或许没去过云亭,若木谷上边就是云上楼阁,他们的弟子也常乘云梯下来,次数多了,就总碰到一起。那时候我师父回来了,他们自然不敢欺负我们,但言语上挤兑两句自然是有的,说得多了,情绪上来了,我们就开始约赌。”
后来他与长夏拉上别惊春,爱在梧桐树底下玩叶子牌,大约也是从这儿起源的。
“开始自然是输得多,他们人多,学的五花八门,来赌我们两个人优势肯定大,好不容易赢是在某一次。”
“他们和孤身一人的长夏赌我那时正在干什么。”
“长夏霎时便笑了,说道,我师兄刚下山来找我,现在应当正走在藏锋山山腰的位置,三刻之后,他会走到若木谷的竹亭,那里迎春开了,他会摘一朵给我,再五刻之后,那朵花会来到我的手上,最后我们会一起去食为天吃饭。”
“旁边的云上楼阁弟子笑着说,‘你这没理,若木竹亭走到这里,不过一刻,哪里用得着五刻?’”
“长夏便道,‘他那四刻在挑花。’”
“然后八刻之后,那朵花果然到了长夏手上。”
“云上楼阁弟子得了没脸,怒道:‘谢逢雪,你是她掌心中的雀儿吗?这么听她的话!’”
听到这里,倚香君也好奇问道:“那时你怎么说?”
谢逢雪道:“我自然笑着同他们说,我是啊。”
他是长夏掌中鸟,长夏是他手中剑。
倚香君又问,“后来呢?”
谢逢雪眸光微暗,笑着说:“还能如何,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我还能杀了他们不成?”
倚香君:……
无伤大雅的赌约而已,没起过杀心你嘴里嘴里喊打喊杀些什么。
他是查过谢逢雪的过往的,孤儿出身,被别惊春捡上山,如此平平无奇。
他曾经以为的朝生君,那些平平无奇只是隐在薄雾中的海市蜃楼——都是假象。
相处再久,这人也是见谁都三分笑、翩翩佳公子模样,心思深沉,叫人捉摸不透
少时他过南境渡海,得见冰山一角,他遇见谢逢雪时,觉得这人就像是藏在冰山下面的东西。
如今却有了几分别的感悟。
或许谢逢雪此人很好懂,比如在长夏眼里。
她知道他几时下山,几时摘花,甚至连挑花的时辰都考虑好了。
譬如她知道他现在所思、所想,知道他差一把剑,所以把剑给谢逢雪递到了手上。
他此刻终于和远在苍玄的沈思言有了同样的感悟,这对师兄妹之间,别人是插不进去的。
于是他不耻下问:“你的剑到了,下一步,又该如何?”
谢逢雪道:“等。”
仙界的景色万年不变,草永远青,树永远绿,谢逢雪在无数次轮回中间已经将倚香君府邸外面的景色看了又看。
他早已习惯这片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