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珏少年时对端齐皇后霍氏用情至深,朝野尽知。
果然,栾珏的神色一下黯然下来。
杨庭继续道:“以姜姑娘来坐端齐皇后曾坐过的凤座,以她来抚养端齐皇后的血脉,臣深觉不妥,恐她难以堪此重任。”
从来善辩的栾珏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杨庭心知自己打中了七寸,还要乘胜补上几句,却被栾珏猛然打断:“杨庭,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什么心思。皇后之位,姜氏不配坐,你那个为人骄慢的妹妹就配坐了?难道只有你姓杨的才配抚育朕的孩子吗?”
犹不解气一般,他又转向霍安黎:“还是说,只有你姓霍的才配做皇后不成?”
霍安黎无缘无故挨了这一句,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只是被捎带手骂的,只垂首不吭。她很多年不曾见过栾珏这样赌气似的说话了。
她忍了,杨庭却忍不了。他虽与栾珏算平辈姑表兄弟,但毕竟大他二十岁,养尊处优这些年,也甚少听这么重的话,当即顶道:“臣妹骄慢,可她也是陛下的姑表姊妹;陛下天纵英明,可也曾受杨氏女眷抚育。陛下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怕九泉之下的姑母寒心吗?”
先帝皇后、栾珏生母,即出身杨氏。栾珏自知失言,只是这时断没有对他认错的道理,只说:“你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压朕。你嘴上说的是夫妻情义、母子纲常,心里想的不过你一门一户的荣华富贵罢了。”
苏朔虽很想顺着杨庭的话说下去,但栾珏方才的怒气实在太突然,与杨庭又争执得太难看,作为唯一一个没有被波及的人,他只好出来打圆场:“陛下,杨大人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心系陛下,一时情急,望陛下体谅才是。”
栾珏立在窗边,转过身来看他,想是缓过了气,语气已经不再激烈:“苏大人,长姐与我闲话时,曾讲过许多民间趣闻。有一桩是,江南吴地一带,每个郡县总有几个诨号叫‘布袋’的男人,张布袋、王布袋,你晓得是什么缘故吗?”
杨庭和霍安黎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提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话头,但苏朔曾外放吴地为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位陛下绝无可能再改变心意了。
他说:“臣或有耳闻,仿佛是因为这些人乃是人家的上门女婿,‘布袋’是‘补代’的音讹,取其‘补他门世代’之意。”
“苏大人果真博闻强识,”栾珏面无波澜,“这种说法不错,只是还有一种更有趣的传闻。说是这些男子自己孱懒无力,只能靠着娶女人来安身立命,委曲逢迎,便如扎了口的布袋子一样,闷了一肚子气不得出,所以取一个‘布袋’的诨名。”①
他停了一停,扫视着面前的三个人:“你们看,朕像那样窝囊的女婿吗?像要靠娶女人来安定天下的皇帝吗?”
这话几个人如何敢接,杨庭被栾珏拿尖言利语戳了好几次,这时也不吭了。
霍安黎只得出来应道:“陛下说笑了。”
栾珏一扬袖:“皇后,朕要立;仗,朕也要打。于家于国,朕自有主张,也自认无愧。”
话到此处,栾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苏朔和杨庭都清楚,不能再劝,否则就是逼皇帝去做“布袋”,讨不得好果子吃。
霍安黎更没什么未尽的话,她本来就是被栾珏硬叫过来的。栾珏问商队财政,拿她来压苏朔,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但似乎有一点点的不对劲,像鞋里的砂砾,在某个瞬间硌了她一下。
她一时抓不住那一点不对劲在哪里,于是在苏杨二人告退之后,霍安黎落在最后,问了栾珏一句:“陛下预备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栾珏说:“太祝令说,最近的吉日佳期在下月初。”
霍安黎好像猛然间抓住了那一点:“可是陛下,下个月初七,是端齐皇后的忌日。”
前任皇后的忌日和现任皇后的婚期紧挨着是绝不合适的,即使栾珏真的定了下月初,奉常官也一定会提醒他的。
但霍安黎并不是在为姜涵露什么时候出嫁操心,她听出的是,难道栾珏不记得端齐皇后的忌日了吗?
方才杨庭以端齐皇后贬低姜涵露,栾珏的反应有点反常。提起一个他曾那样爱过的女人,他或许会沉默,或许会伤心,但那样出离的愤怒实在是不合情理。
霍安黎和这位尊贵但命薄的端齐皇后霍安妤虽名为堂姐妹,但往来并不多,当年从皇家向霍家提亲到定亲、立后,乃至他们婚后的几年,霍安黎大半时间都在外奔波,许多事情都没有亲眼得见。但更早之前,她与少年栾珏一起读书时,栾珏心悦霍安妤,这少年情怀藏不住、难作假,千真万确,她看得明明白白。
霍安黎百思不得其解,但栾珏立即平静地接住了她的话:“是啊,五年了。”
他盯住她的脸:“朕当然会先祭奠她,本来大典诸事也操持不了这样快,命奉常再择佳期就是。安黎,你在想什么呢?”
霍安黎收敛心神,暂且按下这桩事,笑道:“我只是想,我夏天再出关前,能不能逢上大典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