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娅将手伸到脖子处,摸出藏在衣领下的珍珠项链,巧笑嫣然道:“我不想把你送我的礼物弄丢,因为它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它不光象征着我们的友谊,是你的一番心意,也是我的精神支柱,我就是死也会护着它。”
女孩细白的胳膊,细白的面孔,像一团轻悠悠的棉花从遥远天边飘过来。塔莎沉默观察着对方光洁素净的脸,不知不觉把对方跟月色重叠在了一起。她寻思就是个身外之物而已,想不通为何对方会如此珍惜它,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珍惜,她却忘了自己也同样珍惜马尔科送她的足环。
“可是,我弄丢了我和卡梅尔的友谊,也弄丢了她在游乐园送我的礼物……”弥娅落寞抱住自己的膝盖,雷瑟发生的曲折敦促她的神经变得迟滞而笨重,“对了,你好像在塔楼追着她跑了出去,你俩打起来了吗?你们后来有她的消息吗?”
“你跟她的友谊是玩完了,但她送你的玩偶被马尔科塞进一番队的橱柜里了。”塔莎将食物一扫而空后放下餐盘,拿手绢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居心叵测悉数着卡梅尔的罪状,“卡梅尔背叛了你,陷害了艾斯,还教唆忍者针对我,一度把我们几个逼上绝路。你好像还挺关心她的去向,难道你就一点不恨她吗?无论凡人的心胸如何宽阔,心态又如何豁达,也到达不了你的境界吧?”
闻言,思绪凌乱的女孩抬起头,灰蓝色的沉寂夜空,晚风已经息止,云朵的形状参差不齐。往昔的一切就这样联翩而至,清晰地毫发必现。
“你言重了,我不是神仙,我也是凡人。虽然反应不够灵敏,但也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知觉,一点都不恨未免不切实际。我刚醒就见到艾斯窝在我房间的沙发上守着我,遍体鳞伤也不知道躺着静养,伤口发炎化脓也不知道消毒处理,为此我还没出息哭了一场。追根究底,不是卡梅尔设局算计他,他就不会有今天。我认为她给我扎实上了一课,使我明白表里不一的人很可怕;我也认为不公平,纵使他的身世再特殊,再臭名远扬,又何尝伤害过他们半分?”
塔莎极少扮演聆听者的角色,她却想利用自己的教训告诉对方:男人的心都硬如钢铁,只有对待特殊的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才会软下来。
譬如马尔科,她不在乎为对方赴汤蹈火,可是她没想到,就在她烈火焚身的危机时刻,那个曾扬言不会让她受到半分伤害的男人,却在游手好闲隔岸观火。艾斯毋庸置疑舍不得伤害弥娅,但马尔科绝对舍得伤害她,也绝对舍得糟践她。连被视若珍宝的女孩都认为这世道不公平,一介卑微的刺客又岂能享受到公平的待遇?
他说她是独一无二、是他最珍惜的人,他叫她相信他,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发誓。可越是相信他,她的怀疑就越多;越是迷恋他,她的心里就越慌。总觉得就像一头雄狮对她赌咒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吃肉一样,可有谁见过不吃肉的雄狮吗?
贝塔在凌晨替她抱不平,伽马在她床前伺机而动,阿尔法也兜出了他击沉雷瑟的原因,所有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事实胜于雄辩,她也想相信他,可她该如何相信他?
恐怕没有亲历过的人就不能感同身受,童年挨过冻的孩子,一生都会觉得冷。而有些伤口,一辈子都治愈不了,忘却也难免留个疤。
“但换一个角度衡量,就像正义与邪恶势不两立的道理一样。卡梅尔占据惩恶锄奸的正义一方,只是她的立场与海贼相悖,她的行动并不能代表她的想法。有时候,也许是她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底,走到头,哪怕这条路的尽头等待她的是失败,或死亡。”
原本心猿意马的塔莎还在开小差,她的注意力猝不及防被弥娅拉了回来,冰蓝色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紧锁女孩。对方分明不清楚雷瑟背后的真相,竟然还将来龙去脉剖析得分毫不差,“你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有谁走漏了风声?”
“都不是,只是我坚信人之初性本善的自然规律,虽然卡梅尔是害了我们不假,我却不愿意把她想得太坏,加上她还是我推心置腹的朋友。而我也坚信,她在蓝多里和我相处的时光,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对穷困潦倒的我救助……一切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友情所致,无关金钱权势与利益。至少,我曾经情真意切感受到了她的善根,除非……她从遥远的过去就算准了有朝一日会遇到他们……”
远处的石头森林仿佛冰冷的水塔,近处的火柱明艳璀璨,却开不出动人的鲜花。雷瑟的战役就像一则笑话,赢的人如此惨烈,输的人如此悲壮,仿佛没有赢家,所有人都输得一败涂地。塔莎念及此处不禁冷哼了一声,犹如一声霹雳,直接炸穿女孩的胸膛,“你又一次让我大开了眼界,我怀疑你的嘴是不是开过光?”
“第一,你的好朋友有个称号叫玄眼魔女,人如其名,她能看见不久的未来。据说她还有占卜的能力,说不定在你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她就算到你们会加入白胡子海贼团。第二,我是找她打了一架,我对她造成了致命伤。第三,在你做梦的时候,船长发动海啸淹没了整座雷瑟岛。她本来就被我打成了残疾,因此你不妨把她视为一个死人,你总不会祈祷一个叛徒还能逃出生天吧?”
弥娅用别扭的神色打量着对方,是塔莎从未见过的异样眼光,兽般的敏锐。擅长杀人的刺客却不擅长撒谎,况且她隐瞒了卡梅尔被艾斯烧死的缘故,也隐瞒了卡梅尔临死前帮她解毒的真相。她心如明镜单纯的女孩在某些场合迟钝,却又在某些场合机智过人,还谦虚称自己不够灵敏。在塔莎看来,弥娅的处世之道就比她高明,心态也比她平和,“别瞪我,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跟她早就结下了梁子。当然,你可以恨我,也可以认为是我处决了她。”
晚风撩起塔莎的长发,在迷茫的夜色中飞舞,她又添油加醋补充道:“你前面不是说表里不一的人很可怕吗?你知晓了她的庐山真面目,还能不计前嫌去同情她?”
宴会热闹的气氛并没有渲染到两女,听闻背叛她的卡梅尔凶多吉少后,弥娅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畅快。一时间百感交集,她轻微得接近虚无得声音,仿佛判了塔莎的死刑,“生命犹如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同一艘窄船里。我曾期待死时我们能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弥娅将下巴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鬼使神差开始对塔莎诉说自己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被海贼洗劫的费多巴斯、巧遇艾斯的情形、艾斯获得能力的前因后果、出海后养活自己的辛酸苦辣、打工时遭受迦娜陷害的细节、在蓝多里结识了同为老乡的卡梅尔、在雷瑟被泯灭良知的士兵虐待……
女孩朝萍水相逢的刺客按部就班倾诉了自己的所有浩劫,有时傻笑,有时流泪,有时快乐,有时悲伤。当年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好像一场暗淡的黑白电影,一句对白,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不曾淡忘过。
塔莎难能可贵保持着耐性听女孩坦言自己的经历,她在说完后便恢复了寻常的脸色,而塔莎却忽然味同嚼蜡,她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排山倒海,怎样的天塌地覆,才选择孤单一人背负罪孽艰难上路。离开安逸的环境和晴朗的天空,像随风飘散的种子,从这个寂寞的角落到下个喧嚣的城镇,将自己流放在风雨飘摇的险恶江湖。
“不如忘了吧,过往的一切即使再美好,也不过是记忆的残片。它们是脆弱的,无法穿越怨恨和时光,始终紧抓在手不肯放,你将走到哪里都一样。”塔莎发憷了半晌才想起劝导女孩,她何尝不是在劝解自己?
遗忘实则是一件艰难的任务,塔莎每天也在等待,在希望和绝望中泅渡。整个世界一片荒凉,不知归宿,她们当真能一笑而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