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不得不承认死到临头还能玩笑的她,犹如敬爱工作手持镰刀的死神,展开领域将会是毫不留情地斩杀。
“弥虚——”
“......”
“......”
“......五条老师。”
杀意的眼神瞬间柔和,无措地看向三人身后。
她念出闪电般震慑心灵的咒语,是五条悟的名。
清冷空气灌入屏住呼吸的鼻腔,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萧瑟寒风卷起一角,三人的明确目标像少女柔和的目光一样模糊了光影。
他们知道,五条悟的出现意味着可以把一切棘手的事交予他处理,即便是亲自处死学生这样荒诞的任务。
他们转身,迎着刺骨风雪,举目没有人影。
不料,打心底抗拒执行而侥幸于五条悟代劳的心理,正好落入千石飞梅的圈套。
压倒的树枝唰唰弹起,抛出的白雪像泼洒的面粉,迷惑视线,霎时间世界颠倒扰乱,沙沙作响的只剩永无止息的狂暴的风雪。
消失的少女也如一捧面粉,洒向浑浊天空不见身影,只听阵阵冷风。
千石飞梅善于演戏,如今两人算是见识到了。夜蛾正道凝视着她消失的地方,早已习惯。
禅院直哉愤愤不平地连砍身旁树木,树干投入白海中不见影子,何况一个人。
“就让她跑了?你们高专不抓紧给我下通缉令?”
“......宇佐美术师,手还好吗?”
夜蛾托举凯西的腋下,轻而易举地抱下来。
宇佐美转动皮肉翻飞的胳膊,寒冷已经让他感受不到痛意,他轻唔,“我需要补偿金。”
“嗯,很抱歉......”
“喂,你们两个!不要对我置若罔闻!”
“早点去医务室包扎。”
“不用你说,校长。”
“喂!”
禅院直哉深吸气,平息胸中怒火,这种明摆着不想搭理他的无视过于直白,没有掩饰尴尬的动机,抑或者像五条悟那样的强者认为包括直哉在内的蝼蚁皆不堪入眼,不免让他产生巨大的挫败感。
这是孩子离开家族庇护,初入社会的通病,他以后会习惯。
他自我安慰与弱者的世界并不相通,不屑于他们的搭理,玩耍般掂量着镰刀咒具。
百鬼夜行之后他就对千石飞梅很上心,不如说是对她的镰刀上心。
昨夜,他才从醉醺醺的父亲口中得知高层审判的消息,于是趁早赶到东京,企图在镰刀被充公之前抢先一步夺到手。幸好摸索着进入神明造后就看见鬼灭,和他无声地打了一架。
附着在镰刀里的蛆虫一样的黑气再次被直哉捏在手里,和上次一样消失殆尽。
奇妙的是,一个刚刚被祓除,就有两个被释放枷锁般逃窜,鬼灭见此下定决心率先杀死叛徒,最后负气纳.入镰刀里再也不出来。
禅院家咒具繁多,不乏比镰刀咒具更精妙威力更大的咒具。只是这把镰刀,他在练功的甚尔哥手上见过。回忆起甚尔哥离家出走什么也没带是骗人的,不是还有镰刀嘛,附着咒灵为自己战斗,很划得来啊。
还能留个念想,回府后要违心供起里面的老农民,好命令他多说些和甚尔哥的经历。刚刚的战斗并非本愿啊。
禅院直哉吸着鼻涕,眯着丹凤眼向山下而去。
今日的风雪大得惊人,没有停止之意。
强冷空气及本州岛海域上空的低气压给东京带来持续的低温降雪天气,部分列车被迫停运,学生和上班族们也及早回家,尽快躲进小小的被炉里取暖。
一个缩着脖子,企图减少防风帽和衣领之间的空隙,以维持赤红胸膛的热意的老人家蹒跚前行,一颗心脏突突地在风雪喧嚣中无声跳动。
他双手互相伸进衣袖筒子里,用脚拨开疑似覆盖消防栓的雪堆。
肤色青紫的少年垂下无力的头颅,像一座忠诚的雕塑。
“十郎?”
山本昭二踢着少年坚硬的膝盖。
山本十郎稍稍动了一下,雕塑化为房檐下的白灯笼缓缓偏转。
山本昭二像鹌鹑一样蹲下身,一只骨节变形的手抚上儿子的面庞,再次试探道:“十郎?”
山本十郎感觉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是前世死后地再投胎,暴雪风不仅仅剥夺体温,也席卷走记忆。
他的思绪凝固,眼前唯余一片混沌,犹如被厚重的雾霭所笼罩,模糊不清。
意识在婴儿时的某一刻开始清明,他记得那一只手也曾冷冰冰地抚摸过自己,以父亲特有的透露出“这是我某个快乐瞬间创造出来的孩子”的眼神,让他号啕大哭。
自那以后,他脸上唯一残留的感觉,便是父亲巴掌留下的火辣辣痕迹。
脸庞僵硬发疼,山本十郎从胸腔发出哭泣之前的叹息,长长的,提至喉间却戛然而止。
“十郎。”
第三次呼唤,他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爸爸我啊,可为你吃了不少苦。”
山本昭二抬起少年尖削的下巴,那双深陷进的眼眶里眼睛闪动泪光,犹如女墙上开着两个黑魆魆的箭洞,箭矢闪过冰冷的光泽瞄准一无所知的十郎。
“或许你只记得我的严厉,这是我难以说出口的关心啊。你可能不记得了,十郎啊,你小时候参加七五三节,可把我买的千岁饼都给吃完了。
“天底下的儿子都不曾让父亲省心过,这是身为父亲该承担的诅咒吧。我对你无怨无悔,那次节日,你贪玩被两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诱拐。我快八十了,忍着日益严重的腰疼,找了你整夜。那时我就在想,你母亲生你的夜晚就该让产婆拿脐带把你勒死,才不会引起山本家的祸端吧。
“你身上流淌的是山本家血液啊,山本......我不得不顶着杀人犯的姓生存下去,把真正的姓名揉进血肉深藏起来。十郎,你也知道拟态的滋味吧,扭曲灵魂拼命贴合刚捏出来的空壳子。你以石冢示众,他人看见的却是山本的荣誉......啊,你们这群孩子啊,被深深烙下山本的印子,连灵魂也屈服五体投地。只有我,只有小和,我们两个才最纯净的、牢记出身的石冢家的人。你说对吧?”
山本十郎懵懵懂懂,他从未听闻过父亲讲述家事。
深紫的嘴唇嚅动,像瘦弱的小兽弓着凸起的脊椎,舔舐地面凝结脏污的血液。
山本昭二失望透了地皱起眉头,小儿子把他辛苦建起的家族名誉毁于一旦,哆嗦着的脆弱模样简直让人恼火。
他沙哑的嗓音再无温情,也不像往常一样怒吼,用令人胆寒的无情语调说着:“你二姐,”此刻山本懒得再想二女儿叫什么名字,“刚刚来信,说是为了弟弟豁出去了......竟去了盘星教。”
说到这,他咬着松动的牙,皱纹里渗出狠厉,“又被羂索摆了一道。”
“都是因为你啊。”
山本十郎缩着肩膀哭泣,拼命地摇头,雪帽连同豆大的眼泪滚落。
他想说些抱歉,张嘴只有无尽自责的呜咽,号啕大哭的权利早被剥夺。
“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山本昭二恨恨地盯着十郎。
僵硬的脖子如同生锈的机械,愧死的情绪为其上了油,使摆动幅度加大。十郎哑口无言,认错的动作让他天旋地转,几欲呕吐。
“为了石冢家。”
山本昭二闭上眼,下定决心地按着儿子的瘦削的肩膀,“那夜你就不该被我找到。”
“为了小和。”
他又强调,仿佛在说些什么嘱咐,“你别记恨我。”
“为了石冢和。”
袖筒中猛然抽出一把匕首,山本昭二施加咒力,决绝地刺入又抽出。
痉挛的少年抽泣着倒在雪地里,委屈在开放的喉间应和血液“嗬嗬”作响。
话语堵在黏腻的、缓缓流动的赤血,他睁着眼,再也没机会说出。
皱巴巴的地图却仍紧紧攥在手心里。
暴风雪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