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核对受审人基本情况。”
置放好物品的宇佐美不知从哪个黑暗中冒出,阴森森地出现在千石飞梅的右前侧,朝她说道:“你是千石飞梅,17岁,学籍号100005,准一级。请回答是或不是。”
千石古怪地瞥了宇佐美一眼,这群人还担心她会冒名顶替,自己手段阴险还以为别人也如此。
她看向有“拟态咒法”的山本昭二,左前侧,F号门。
F号,长野县山本家,山本昭二,90岁,生性淫邪,善用和蔼可亲的表象欺骗人,表里不一。祖籍无迹可寻,在一众祖宗是达贵名僧的咒术世家中显得突兀,严谨来说不能称为世家。能混上高层的位置,一切都得靠儿孙满堂,混迹各界,又有足以挑战政府乃至国际机密的“拟态咒法”而已。
最近与他厮混的还有E号,大阪府今井家,今井川上,54岁,精明市侩,小眼一眯就开始敲算盘,三句里只有半句话能信,还是他打心底的取笑讽刺。在咒术界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最舔御三家之一的加茂家,因为五条家主不理睬,禅院家主好饮酒,唯有加茂慎竹偶尔给点面子应邀品茗。意外的是,保守派很多极端的举措是由今井川上劝慰按下,换了经济实惠的方式。
加茂、今井、山本,都是诅咒师的人。
千石飞梅收回视线,回答:“是。”
宇佐美的咒力成丝线萦绕她的周身,线头一端连接指间。
他的指腹刺痛,阴鸷的男人无动于衷,朝门后高层点头核实。
他盯着一脸泰然说谎的少女。
核实无误,信纸摩擦声细碎,一沓《东京都咒术高等专门学校学生千石飞梅违纪事件终审裁决书》内容繁多,D号门轻咳一声,念起事件概述:
一、被裁定者于2017年7月至2018年1月期间,和特级诅咒师夏油杰以其党羽存在不正当接触,其行为已构成实质性通敌。
二、2017年12月24日“百鬼夜行”事件期间,被裁定者作为东京特派京都东山区值守人员,故意与禅院家合作者发生纠纷,直接导致商业区五栋民用建筑摧毁。经评估,经济损失逾42亿日元,且引发公众对“煤气爆炸事故”说辞的广泛质疑,严重危及咒术界保密原则。
三、事件结束后,使用“织梦术式”企图掩盖夏油杰的意识,妨碍特级术师五条悟执刑,致使该罪犯至今逍遥法外。
四、2017年7月至今,违规对数名非术师个体施加长期梦境操控,彻底违背《术师守则》“非自卫禁止干预普通人”的铁律。
“基于被裁定者顽劣个性和不能评估其他具体违规事件,现在给予被裁定者坦白从宽的机会。千石飞梅,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D号的枯手已经翻到终审决判一页,显然对被裁定者的说辞不屑一顾,如果无视裁决书最后一句“不予上诉”的话。
门后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
“D号,你老年痴呆犯了?记不清大家研讨结果,也看不清‘不予上诉’的字?这时候应该直接宣判死刑!”
B号门毫不掩饰地讥讽,门后他们能看到邻近的同党,大红脸肥耳朵的B号睥睨着枯瘦而沉静的D号。
D号,京都市信西家,信西寺,67岁,极端追求今生成佛,两眼一闭和木乃伊没什么区别,算是另一种意义的“即身佛”。每日早晨四点必定要朝着西边磕头诵经,坚信当今咒术界是旧法湮灭新法未至的黑暗时代。祖上是藤原旁系,始祖以法师身份活跃在政坛后改姓信西。后来历史波折,到现在只留了近十座寺庙家产,多聚集在比睿山,信西家每日做点接待万余香客的小生意。
慕名来到名寺灵场渴望得到净化的香客不知道,信西家和尚不过是趁人不备咒杀纠缠他们的咒灵,完事后卖点护身符。说到这个,咒术界流通的大多数咒符就从信西家批发来的。
千石飞梅对信西寺印象深刻,除去木村死亡、他被选为保守派代表事件,主要还是五条悟私下对她泄露的八卦:京都咒术高专校长乐岩寺嘉伸原是信西家的人,因年轻时酷爱摇滚和这群和尚玩不来,就去乐岩寺家当了赘婿。
千石忍俊不禁,侧耳倾听后方动静。
信西寺不理睬,盘坐姿势标准富有禅意,蠕动着深陷的嘴唇,非必要不睁眼,对着文件缄默不语,似乎已经坐定悟道。
今井川上冷哼一声,插嘴道:“B号,不妨多点耐心,说不定千石飞梅还有什么惊喜没展示出来。”
千石听此无奈摆手,“我老底都被扒得差不得了,可没什么价值让阁下压榨。”
她意识到罚款肯定进入今井的口袋,不免有些愠怒,不动声色地白了一眼E号门。
“不过,有一点我是无辜的,当初是禅院直哉不由分说地动手,我也是受害者。”
真挚的眼神落在垂手而立的宇佐美身上,后者高声判定:“没有说谎。”
右手方传来和着痰鸣的笑声,C号门操着一口京都方言,尾调上扬,竟藏着些许无奈,“我以为气氛已经够沉重了,没想到在千石同学这里还是小儿科,现在年轻人心态就是好啊。”
“还是说,是五条悟教得好?”
C号,京都市土御门家,土御门善桃,83岁,深得京都土著和祖上真传,“阴阳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嘴皮子上的。老祖是著名阴阳师安倍晴明,虽然后世很多阴阳师都说是晴明子孙,不过土御门善桃对祖籍深信不疑。这都有族谱记载,土御门和禅院家有过联姻。那还是平安时代末期,禅院家广收具有生得术式的术师,其中就有晴明后代,咒术沿着血液继承演变,又经过“优生计划”留下看得过去的孩子,尤其重视领悟晴明的十二式神真谛——“十种影法”拥有者。副作用则为出现天与咒缚和双子煞的概率提高。
背倚着晴明和禅院两座大山,土御门家虽然实力日益拉胯,在总监部仍有一席之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千石飞梅嗤笑,“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领导莅临慰问呢,这种场合需要最强术师要在场介绍吧,故意趁他不在是因为心虚吗?”
B号门脾气大,不看资料也听出来了,他涨红了脸怒斥:“千石飞梅,注意你的身份!”
B号,岩手县有马家,有马武长,75岁,一般不急眼,可作为家主和保守派代表的他可不一般。老祖是讨伐宿傩却全军覆没的日月星进队某队员的遗腹子,母亲生产仅有一匹带着逃亡的老马陪护,有马姓氏因此而来。
“我很有礼貌了啊,反观你,在这么严肃沉重的场合大吼大叫。”
千石飞梅一次性回怼两位。
特别是土御门善桃,还想套她话有没有向五条悟走露风声。她都要被执行死刑了,五条悟迟早会知道吧!
“我再说一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禅院直哉率先动手。”
千石咬牙环顾众门,暗沉的环境下被六扇门围堵质疑,不见活人面貌,争辩时错觉自己是喋喋不休的神经病。
钨丝灯发出“滋”声,快要撑不起一片昏黄。千石飞梅匀出心神关注着头顶横梁。
屋外风雪絮絮,冷气无孔不入,有人久坐忍不住打了寒战,几道细微的呼吸声表达同样的情绪。
千石一再解释不足轻重的误会,在死刑面前把清白放得如此重要。在场的狐狸们听得出来,是在嘲讽他们徇私舞弊。
信西寺咳嗽,进行下一个议程:“被裁定者抵抗供述。现在对千石飞梅的违规行为进行事实危害层级分析:动摇社会安全基础、严重侵害咒术管理原则、毁损行政合作体制。依据法令《咒术界与政府协作章程》第二十一条、《术师守则》及《咒术高等专门学校学生管理办法》第六章第十九条,现作出如下裁决:
1. 立即终止千石飞梅术师身份;
2. 判处死刑,执行期限:2018年12月24日前;
3. 永久封存其术式研究资料。”
当事人揣着兜无动于衷,眼下一片阴影。等待审判的时间很难熬,真到这一刻只觉可笑,她细数着信西寺说的每一个字,长篇大论只为了一个结果。
为了这个结果,先用死刑唬她,再用集体沉默逼供,千石此刻只想鼓掌称赞。
“......这时候用《学生管理办法》不妥。”
山本昭二缓缓开口,胸膛炽热难耐,他在腿边擦干手汗,“千石飞梅没有学生档案,严格来说,她是未登记的术师,应该谨按《章程》处理。”
今井川上眉头微蹙,偏头看向垂首而坐的山本,冷笑道:“F号,之前研讨会让谁拟态替你来的?这个时候和浑水?”
“请阁下不要诽谤我,会后为保证裁决顺利推进,我刻意去调出千石飞梅的学生档案,遗憾的是,没有发现。”
土御门善桃咯了一口痰,不经意道:“千石是五条悟推荐入学的吧,他的话语权比我们都还大,今天就栽跟头了。”
平苍胜人双手交叠在横放的龙头杖上,轻轻扭动,尖端指向F号门。
默立在A、B号门之间的宇佐美随之看去,眼睛在昏暗中抹过精光,他自然地点着下巴。
“非学生不受《办法》保护,要以千石飞梅是社会人士为前提重新量刑。”
平苍以下命令口吻说着,将话题引入他们的目的上。
今井川上顺着话头:“千石飞梅,听见了吧,相当于再次给你坦白的机会,如果还要执迷不悟,最后就不是死缓那么简单了。”
听见了,六位团团围着说聋子也听见了。
千石飞梅心中鄙夷,还想继续装傻,有马武长急切道:“老实交代夏油杰的藏身之处,以及五条悟包庇的详细经过!”
千石诧然,“你想要我怎么说,凭空捏造细节吗,五条老师又不知情。”
宇佐美的笑意溢出,“没有说谎。”
“......千石飞梅天性狡诈,我儿就是被她用术式蒙蔽双眼做出蠢事!”
山本昭二咬牙道。
“讲点道理吧老爷子,一会说我包庇夏油杰,一会又说我教唆你儿子去偷尸,那请问夏油杰到底是死是活呢?”
“你说夏油杰是死是活?”
今井川上双眼一眯。
千石飞梅看向宇佐美,“百鬼夜行的那晚就死了。”
“......没有说谎。”
宇佐美运转了两次术式,答案如出一辙,他和六位保守派一样迷惑。
“尸体呢?”
有人不甘心询问。
“没有。”
千石回答果断,人确实在当晚死亡,但因为她的术式又诡异地复活,活着哪来的尸体?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应该立即执行......”
“真心应付人的话不会被判定说谎吧?”
今井川上打断山本,“何况她的‘织梦术式’特殊,一套彻底洗脑的招数下来,连本人都深信不疑。”
“别忘了你的儿子啊。”
末了不忘损山本一道。
千石飞梅的“织梦术式”被高层所忌惮,和梦境息息相关的精神层面控制,一不注意会中招。
为防止千石突然反抗,会议前夕,他们已在幽暗墙面上贴满了禁锢咒符,人人紧握一张于掌心之中。
千石飞梅想起什么,突然举起手腕。耳畔传来撞击地板的声音。
“千石飞梅!你做什么!”
“啊,看时间啊,快到饭点了。”
她满心困惑,不解众人为何如此紧张。
山本昭二深吸一口气,直接扭头看向平苍胜人,“A号,别犹豫了,于情于理都该根据《章程》来办,再拖下去,五条悟那边就更棘手。”
他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对今井川上投射而来的凛冽杀气视而不见。
门内众人屏息等待主持的最终裁决,不时有人轻轻或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内心深处的腐朽气息正蠢蠢欲动。
他们用门阻挡新生浪潮,如同保守派的一贯主张:唯有可被计算的力量、可被约束的术式、可被驯化的头脑,方是维序秩序的基石。
平苍胜人轻唔一声,拿起龙头仗,敲定最后判决:“经讨论,其余判决不变,死缓改为死刑立即执行!”
洪钟似的宣判声震动心灵,连木梁也抖了一抖,灰尘在钨丝灯周围纷纷扬扬,轻飘飘的像保守派眼中千石飞梅的生命。
她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于是乎看着宇佐美拿着禁锢索走近时还能玩笑道:“话说人死前都能饱腹一顿,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想要回我的黄瓜。”
“千石,你这是心大,还是心细呢?”
宇佐美眉间阴郁散开,咒力一同收回,他不需要对方的回答来辨真伪,顺从地从口袋里拿出已经冷透的、平平无奇的、价值140日元的黄瓜。
“住手!”
一声怒喝不知出自谁口,房梁突然咔嚓一声,大量灰尘抖落在应声看去的几位眼中。老人家迅速向侧边爬去。
穿透大脑的尖叫声从天而降,声波震动木门纷纷倒塌,砸向趴伏的六位。
“再见啦,烂橘子们。”
轻快的嗓音伴随耳鸣萦绕。
等待他们号叫着爬起时,大开的障子透过天光,风雪灌入,吹起墙面一张张泛黄的咒符,洋洋洒洒,好似灵堂的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