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昭二脑筋转得快,此刻便明白了谣言不虚,家主确实姓木村,为了掩盖自己身份,不惜用了全族人陪葬,掐灭了所有人的臆测。
思及此,他心中对举手同意灭族一事的罪恶感减轻不少,上前去率先称呼着:“家主大人。”
那人没否决,嘎吱咬下苹果,多汁果肉挂着晶莹破碎的阳光,线条硬朗的脸上,眼睛如孩子般的透亮无邪,同时闪烁着还有第三种东西,山本昭二没琢磨透,自诩宝刀未老的他这时却怀疑是不是自己老花眼看错了。
木村大辅笑道:“突然拜访贵府,我还让两位少爷不要声张,这些无礼的举动请您不要责怪,多多包涵我。”
山本昭二点头赔笑,叫侍女赶紧去备茶,请人家上茶亭跪膝而坐。心想木村这话里有话,不仅是要他山本家包涵他,还有收容他。作为社会身份已经死亡的成年人,家产还被尽数充公,没有庇护在社会上寸步难行,除非是像他这种大限将至的老人可以顶用同龄的医保出行,只要不去医院可骗过一段时间。
只是想不通唯家主马首是瞻的门生这么多,偏偏选中了他这个非门生。山本昭二试探性询问:“家主您吩咐的事情我可都做了,现在我们两不相欠。”
木村大辅仿佛对吩咐的事情浑然不知,不着痕迹地挑眉,把啃得光溜的苹果核抛入水池中,将山本如同便秘的表情收入眼底,假装没听懂道:“两不相欠才不叫人怀疑到你身上,不仅如此,你还能帮到我很多忙,当然我都会一一还清的,如果你有福消受的话。”
右眼皮突跳,很久没感受到松弛皮肤的跳动了,久违的感觉让山本昭二心中响起警铃。包庇私藏家主会被同党们讨伐,麻烦会接踵而至。转念一想,同党们多为门生,自己和家主交好的话,岂不是间接地控制那些半死不活的老家伙们。
他与那伙人可不一样,随便一个出众一点的学生就能让他们如临大敌,不知道这种只会从机遇中看到困难的悲观主义正是限制家族发展的最大阻碍。不像他,家族涉及政商和咒术界,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远见卓识,善于从任何困难中看到机遇。
于是对木村的自来熟和无礼的不满彻底散开,喜悦和算计爬满心头。山本昭二亲自为人斟茶,衰老的身体控制不住手抖,他强装镇定自若,慢悠悠说道:“说句矜伐的话,我家的历史虽不比御三家,但枝繁叶茂,蒸蒸日上,可容纳您这尊大佛。那么往后就请多多指教了。”
木村大辅的嘲讽从眼底闪过,这老不死的还敢贴脸御三家,喜上眉梢的苍老模样真是恶心死人。他保持着微笑,喝了口茶后就说:“首先就麻烦你把千石飞梅的档案消掉吧。”
“这是为何?”
“我也没问你消掉九十九的档案是为何。”
“那是总监的意思。”
“我的也是总监的意思。”
咒术界总监由御三家指名,内阁总理大臣任命,现任的是米泽市上杉家。这位总监向来避世不出,负责在总监部内送过去的公文上签字,对他们私下的小动作不作理会。除了十几年前召唤他过去交待摧毁九十九由基的档案,再没有亲自指挥做出过什么,没想到眼前这位家主竟然和总监有交情,也受了这种委托。
九十九由基是总监部设定评级以来的第一个特级,为保持其神秘性和留有底牌,消掉她的档案的做法山本能够理解,这个千石飞梅又是什么原因,他印象中这位学生可是极受同党的忌惮,甚至不惜利用私权压下她的评级申请,将人卡在一级不再有动静。
消掉的话,是为了给总监再留一手底牌吗,那总监又在顾忌谁呢。
山本昭二否定了这个忽略前提的套公式般的思考方法,敏锐地抓住最大疑点,仅凭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就说这是总监的意思,总监咋不直接找他说呢,再不济发给公文通知一下,学生档案属于机密,可不是说想毁就毁的。
山本昭二故作难办,叹了口气,捏起茶杯推搡道:“虽然不敢私自揣测总监的意思,但是如今的程序要求更严,手续繁琐,没有批准是办不到的。我也很为难啊,实在很抱歉。”
“哦。”木村大辅的语气里没有过多情绪,仿佛是在知难而退,又在山本松了口气时突然笑出声,与大叔脸违和的晶亮眼睛闪过恶劣,说:“不过你也可以办到吧,石冢先生。”
池塘的锦鲤摆尾,撞击水流发出“咚--”的一声,这一声撞入山本昭二的心里,顿时举起的茶杯忘记对嘴,直愣愣地盯着面前中年男人。看着他不急不慢的动作和熟悉的笑容,眼中洞察一切的光亮明晃晃地直射人心,同样闪烁的还有他额间的丝线。
是他。
丝线闪过的光亮化成闪电,从昭和的某年某夜穿越光阴直劈他颠顶,冷汗好像是天上的倾盆大雨,将他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记忆一帧帧闪过,尤其那夜的最清晰。那时他不过十来岁少年,为了躲避被征去替那些少爷们战死,一路逃窜来到乡下的一户人家。身为乞丐的他习惯了露天而眠,眼见这家人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于是翻墙去寻了柴房准备休息一晚,暂时享受这遮风挡雨的好地方。
直到女人尖叫和小孩哭闹声吵醒了他的睡眠,原本打算收起自己的破烂赶紧走人,没曾想目睹了杀人过程。借着屋内烛光,人影幢幢,他数不清有多少人。烛光熄灭,侧耳听着血肉噗呲的声音,粗喘声、抽泣声,和那句“我要你们好好活。”
他的内心深受触动,嫉妒不甘爬上心头。“好好活”,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说是让别人替死,对他这种低贱的人来说,是继续就雨吃剩食,苟延残喘地生活吧。
凭什么随口一句就诅咒别人要好好活?
他就着怒火啃食着咒灵,在一束光线射进来时抬头,从凌乱成块的头发中看见一身军装的男人。不知已经烈日高悬,自己耽误了这么久。
封闭空间里唯一出口被男人堵住,男人腰间还悬挂着枪支。他暗想现在一切都完蛋了,这下不是去替死就是被乱枪打死,不如选择坦然接受诅咒,能活一点时间是一点吧,刚刚的愤懑全当是放屁,他要真是胸有沟壑的蓬勃少年,也不至于活了十来岁,归来还是乞丐。
于是安静地等待军官上前来捆绑自己,却听他说:“你是山本家的儿子?”
“我是......”我是石冢。
“你爸爸还没考虑好吗,车队快启程了,再犹豫就失去做学校元老的机会了。抓住这个机会为以后寻庇护,总比在这个战火中的国家苟活好不是吗?”
军官蹲下身,背后阳光乍现,在他额上一闪而过,他的笑容和煦,用之后石冢才意识到的惯用的诱导语气说:“替你父亲做决定也是可以的,山本先生。”
回过神来,手中的咒灵变成茶杯,石冢昭二彻底明白了家主找上他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