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受控制,他不知自己为何在颤抖,话语却比思维更先一步迈出:“好冷……”
对方似乎听见了,面无表情的歪了歪头,另一只手提着的是不断扑腾的松田阵平,对方又急又气,刚想张口骂就被迫吃了一口雪雨。
“会死。”离得更近些的萩原研二只能从对方的嘟囔中听见这句话,那人点点头,就保持着这个奇异的一手一个的姿势转头就走,前者面色一白,已经开始往最坏的死亡方向想。
脑子还没转两圈,就隐隐看见前方有点光亮,正一晃一晃的朝这里靠近。
同伙?!
两人想挣开,但对方力气大的不可思议,松田阵平还在试图喊叫,可他们俩现在又冷又累,寒风阻隔了一切嘈杂。
“怎么好像有小孩子在叫?你这小子又惹了什么麻烦……伞呢!灯呢!”
“咚”的一声轻响,那人头上就挨了一记拐杖,他却只是垂着眼站在那里,萩原研二这才发现对方没拿伞,同他们一样被淋了个满身,但他这一路上就任凭雨珠打湿衣服,融雪缀在发梢,此刻他就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像一个听话乖顺的人偶。
“你真要气死我!这种天气你披件外套就出来了?赶紧给我回去!”
对方身披雨衣,看不清面容,手上也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正发出莹莹暖光,另一只手正拄着拐杖。
“冷,”他像对待宠物一般提了提手上的两个孩子:“会死。”
对方更气了:“知道你还不撑雨伞?!赶紧回家,不然明天你们三个的身体加一起翻倍都没我强!”
拐杖轻敲了一下他的手背,对方转头就走:“跟上!”
相比于他对松田阵平是拎着后脖颈,被抓着小臂提起的萩原研二好歹是正对他的,所以他只需抬起头便能看到那人面容。那人眨了眨眼,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低头与他对视。
“冷。”
他恍然大悟般突然松了手,两个孩子不出意外同时屁股着地,正当痛的呲牙咧嘴之时,只见对方将外套麻利脱下,递给萩原研二:“穿上。”
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将外套罩在了萩原研二头上,眼看对方的手已经摆出一副要提人的姿势,松田阵平果断先将手牵上以打断对方施法,那人一顿,也依葫芦画瓢的牵住了萩原研二的手,拔腿就跑,至于后者那点混乱的叫喊,无视之。
“等一下我看不见啊……!衣服!衣服要掉了!——”
再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套着宽大的睡衣坐在宽敞柔软的沙发上,人手捧着一杯热水了。
萩原研二下意识吹吹眼前的热气,脑子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他的记忆还有点断片,旁边的松田阵平倒是已经接受度极高的就开始询问桌上的点心能不能吃,在得了句「你们先把头发擦干再说」后开始用柔软的白毛巾使劲蹂躏自己的头发。
有人在厨房忙碌着,虽说隔着层磨砂的玻璃门什么也看不出,但他听见了抽油烟机嗡嗡运转与咕噜噜沸腾的声音。
尽管口干舌燥,但他没喝杯中的水,只是小心捧着,源源不断的暖意透过杯壁流淌着全身,他忍不住小声的哈了口气,身后却传来咔哒一声,他转头一看,正是那个将他们“抓”来的人。
对方此刻头发也如他们一般湿哒哒的垂下,脖子上围着一块毛巾,刚从浴室出来,身上还能看得到些白气,此刻他手指正勾着门把手,一点一点小心的拉向他的方向。
从沙发处能看见他的侧脸,明明没什么表情,但那模样太认真,让萩原研二也忍不住屏息。
门又是一声响,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萩原研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在陌生人家中,幸亏他快快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对方转来的视线落了个空。
“煮好了,怜!过来端出去!”
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被称为「怜」的青年听见这话便踩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跑了过去:“奶奶。”
他推了推,没动。
又推了一下,还是没动。
于是他就站在那里又说了声:“奶奶。”
“啊?门又坏了?”
下一秒,玻璃门被顺畅拉开,老妇人与青年面面相觑。
对方叹了口气:“那两个小家伙,过来把你们姜茶端走。”
青年没反抗,只是转头看向这边。
萩原研二这时才惊愕的发现,对方的眼睛此刻全无方才的漠然,反而在此刻暖光的照耀下显得像一滩浅浅的湖,微微一动,水波便跟着荡漾起来。
他还不知该怎么回答,松田阵平便利落的跳下沙发拉着他跑了过去:“谢谢!”
老妇人手上也端着一碗姜茶,慢慢悠悠的走着,她身形微微佝偻,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只爬上些许皱纹,怎么看都难以分辨具体岁数。
“你们是偷偷溜出来的?先给家里打个电话或是发个信息告诉一声,要是困了先在这里睡吧,等早上了再叫家里人来接,晚上路滑。”
对方正对他们坐下,把碗往一旁推了推示意青年喝掉,随即拿出一台有些年代了的手机扔了过来,萩原研二踌躇了会,还是实话实说:“我们是出来参加冬令营的,家里人不在这里。”
她眉毛一竖:“不要命了!”
那严肃的眼神扫的两个孩子不由得低下头,她又吸了口气,明显还想说些什么——
“咕噜——”
三人的视线齐刷刷看向青年,对方愣了一拍,随即才低头看向自己肚子。
松田阵平没忍住笑出了声,妇人在短暂错愕后也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啊……就肚子最诚实了。”妇人拍了一下青年的头,站起身来朝厨房方向走:“你们吃不吃东西?”
“吃!谢谢奶奶!”松田阵平活力满满的大声回应,萩原研二摸摸瘪瘪的肚子,也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两个孩子一起在厨房跟前探头探脑,直到鼻尖传来红豆煮烂的香味,妇人终于再开口:“吃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他们俩何等眼尖,早早就瞧见了锅里煮的什么,齐声应道:“都可以!”
刚刚出锅,那甜香的味道就勾的两个孩子直伸脖子,跟肚子里的馋虫一起眼巴巴的瞧着那漂亮的瓷勺子往小锅里一勺一勺往外舀,红豆软烂,年糕柔软,红白间再配上顶端那一点点透亮的蜜,两人只能狂咽口水。
那股甘甜久久萦绕舌尖,直到冰凉的薄荷味伴随牙刷被塞进嘴里,萩原研二才突然发现他们两个已经十分自然的借住在人家家里,现离睡觉就差躺下了。
现今北海道天气不算好,外头又下起了雪,屋内却感受不到半分寒意,暖洋洋的被窝里,两个孩子靠在一起,听着那点微弱的风声,胃里传来的满足感让他们打起了哈欠。
“呐……小阵平,”萩原研二揉了揉眼睛,努力抵抗着困意:“你说,我本来是该警惕的那个对吧?”
松田阵平已经困到凭借下意识回答:“嗯?”
“就是、就是……”他又打了个哈欠:“就是要保护大家那种,jump里面的那种军师……?”
“有这种吗……”
“有的啦……”
松田阵平迷迷糊糊的往身旁拍了两下:“……没事的,他们又不是坏人……”
对方沉默片刻:“小阵平……你刚刚打的是我的脸……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再说了,你也这么觉得吧?”
是的。
二十二岁的萩原研二仰望夜空,回答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那碗年糕红豆汤很温暖,那个夜晚很安心,那之后的日子很快乐……所以他们不会去问为什么那个人改变了这么多,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们。
要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变成现在这样呢?
那个答案的背后是他们所无法共情的痛苦吧。
但是现在,他们却必须要成为共犯,成为带来痛苦之人……
他闭上了眼。
——
热气腾腾的一顿饭过后,孩子们便主动提出要放烟花给他看,众人本来坚定的统一战线在浅羽怜带着请求的眼神里立刻瓦解分化为两派,最后只好由妥协派的千岛微幸和理性派的工藤新一出面,共同拉钩签订了“二十分钟内必须回屋”的一系列口头条约,再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包了个严实,这才放下心来围着他一起出了门。
为数不多的理性派工藤新一先生如此吐糟道:“你们太快妥协了吧!”
庭院内雪挂枝头,一串串小彩灯映出孩子们弯弯的眉眼,大人们也笑呵呵的拿出一把把烟花,找毛利小五郎借了火后便开开心心的玩了起来,硫黄味伴着白烟飘开,五颜六色的火花在绚丽绽放,手中明亮的光照的每个人都生动无比。
所有人都在笑,或是微微勾唇,或是放声大笑,浅羽怜也笑了,他眉眼长的本就温和,现在更是柔软,按诸伏的话来说,就像初晨波光粼粼的海面。
“小幸,去玩吧。”千岛微幸却摇摇头,只抓紧他的袖子,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细细的烟花棒,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笑着叹了声:“那你帮我点燃,好不好?”
黑发的孩子用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护着它,橙黄的火焰在碰见引线的那一刻放出绚烂的光彩,随后一点一点燃烧,直至末尾。
千岛微幸期盼的小心窥探一眼,见他面上笑意不减,刚刚放下心来就被他再三催促着去玩,一步三回头,终于犹犹豫豫的进了大队伍里。
浅羽怜只是看他们玩闹,孩子们一有什么新奇的发现便会凑来与他分享,他也一一笑着应答,这片小天地便如此热闹了起来。
警校三人组早早就被拉去一起玩,伊达航百忙之中终于挑了个空从孩子堆中钻了出来去拿新烟花,回头一看才发现浅羽怜已经悄然消失了,他担忧他身体,刚想回屋看看就见那人手上抱了个方方的木盒子,摇摇晃晃的出来了,他赶忙上前去接:“浅羽先生!您要不先回屋吧?外面好像更冷了。”
对方闷闷的咳了几声才有力气回应:“我没……咳咳……我没事……”
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伊达航自知自己劝不动他,果断选择场外求援,刚想呼唤萩原研二,就被那人微弱的声音打断:“阿航,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
他咳嗽不止,伊达航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给他挡风,那人扯动嘴角,尽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能帮我把这个放到门外面去吗?”
伊达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座房子坐落于山上,四周都围了高高的围栏,除了前院的大门、后院的小门之外,还有这一个偏偏的侧门。
与宽而高,可以容下两辆车并行的大门、和矮而小,最多只能容纳四五岁孩子进出的小门不同的是,这个侧门倒是标准的细长。只是这里常年挂着一把锁,隔着门不远处便是幽深的森林,而不是一看便被刻意清理过的宽阔草地,于是大家的进出从未靠近过这里。
“还有钥匙……”他往身上翻了翻,果然从兜中找出了一个银钥匙,伊达航小心接过,这木箱子对他来讲都算有些重量,更别提还在生病的浅羽怜。
钥匙落到手中,他借着彩灯和月光看清了全貌——它有着相当漂亮的图案,最顶端刻着一弯残月,而下是一株精美的鸢尾,每一片花瓣都那么栩栩如生,轻轻抚上去甚至能感受到其层次的不同,末端则是一个小小的天平。
伊达航感慨其技艺的精巧,娜塔莉平时也经常在聊天中与他分享各种饰品工艺,隔着图片的感受往往不够深刻,当美丽真正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伊达航才理解娜塔莉对其的喜爱。
问问浅羽先生这钥匙是在哪里做的吧。
伊达航将此事铭刻于心,要是可以的话,想在将来订婚的戒指上也用这种工艺呢。
娜塔莉会很开心吧?
他如此想着,稳稳当当的将木盒子放在了离门几步远的地方。
风更大了。
孩子们玩累了,强撑着洗漱完之后各自便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帮着收拾完家里的家长们各自分头看了一眼孩子们便安心下来,一起打了招呼先行离开,只剩警校几人借着帮忙打扫庭院的借口留了下来。
那句话狡猾的很。你若不想便躲的无影无踪,你若在乎就跳出来霸占脑海,压的几人喘不过气,慢吞吞取下最后一挂小彩灯之后,几人面面相觑,自知已无路可退。
“好!”伊达航重重握了握拳:“一起说吧!”
其余两人深呼了一口气,最终也坚定的点了点头。
三人脚步声都带着点悲壮,拿出在警校上实战课的气势坚定的开门——
“回来啦。”
听见当事人声音减30%。
看见笑容战力减20%。
茶几上摆着三碗年糕红豆汤战力减100%
警校组,瞬间全败。
看着僵在门口的三人,浅羽怜将围巾慢条斯理的摘下来折好推到一边,温声道:“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对吧?”
“……您知道啊。”伊达航咽了口唾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干涩。
“过来坐吧,今天温度太低了,吃点东西暖和一点。”
对方拍拍沙发,泄气的几人只好脱下外套,乖乖的坐了过去。
入口的温度刚刚好,顺着胃淌下去,不一会儿浑身上下都泡在暖洋洋的红豆汤里面,舒服的让人直眯起眼睛。
要是平常,这三碗不出十分钟便能消灭的干干净净,可今天的三人都心事重重,勉强咽了一两口便只把勺子徒劳搅动。
浅羽怜极有耐心,等三人慢慢吞吞的喝了个大半之后才开口:“是佑安的事?”
碗底与桌面相撞的声音宛若惊雷炸响,三人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就只见他轻轻扯了扯披肩,唇角抿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要是其他事,你们怎么会从今天下午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讲呢?”
“怜哥!你知道……你知道了什么吗?”
松田阵平几乎失声,三人的视线死死盯着对方,见浅羽怜只是摇了摇头,方才劫后余生般的长长松出一口气。
但很快他们便反应过来,气氛顿时又凝重无比,伊达航沉默的攥紧拳头端坐,松田阵平咬着牙抓了抓头发,刚视死如归的准备开口——
“欧洲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在一起杀人案的现场发现了佑安的血迹,并且出血量非常大,不怀疑……不怀疑已经死亡的可能性。”
咔吧!
“怜哥!”
萩原研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软塌塌的食指令他心都提了起来,再仔细一看,方才那扭曲的瞳孔也消失不见,一切仿佛只是错觉。
良久之后,对方终于有所回应:“对不起……”
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放在萩原研二手腕,他不由得松开,却只听对方说:“你们明明也那么难过……还要照顾我的心情……对不起。”
他愣住了。
浅羽怜的声音微弱,却是压不下的悲戚,尽管暖气开的那么足,他的手仍然冷的像冰,让他也浑身发寒,却突觉有什么滴落掌心,灼的生疼。
他抬头,一如当年望向他,却见寒潭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