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他训练的第三个月。
警方办好了一切,他们的档案封锁、照片销毁,如亲人找上门来,统一的说辞便是不知情。
当然,他们问询过个人意见。
“我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长官。”
当时问询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精明男人,听到这句话时他的笔停顿了一下:“抱歉。”
降谷零摇了摇头,男人看他欲言又止便主动开口:“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么……我的同学诸伏,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起训练?”
“请放心,我们将他隔离起来主要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有一定嫌疑在前,但那个在市区操纵爆.炸案、教唆杀人的凶犯还在潜逃中,嫌疑人太多了,一旦确定安全,我们会马上让他回来的。”
“我们当然也不希望你这么优秀的警察最后栽在同伴的手里,你说对吧?”
他在试探我。
降谷零这么想。
因为地点同为一处,此次的爆.炸案与前几年的翡翠绑.架案联系起来,尤其是这次的爆.炸案,众人的议论让这件事早已传透半边日本。死伤人数之巨大、性质之恶劣,要是迟迟抓不到人无疑是让警方颜面扫地。
如果只是潜逃,诸伏景光不能出事,上面定然会让他放弃预备卧底,并被严加保护,而如果是已抓捕,诸伏景光自然也能顺顺利利的回到这里。
但他没有。
在他们的嘴里,诸伏景光一直处于“待定”。
他从进来的第一日就在问,可直到现在,对方的口风仍是如此,只是日复一日的旁敲侧击令他越发焦虑,上面既不肯彻底放弃诸伏景光,也不肯让他归来。
诸伏景光情况如何?不知。
身在何处?不知。
那个人每次只是笑眯眯的说着场面话,可最后的问题,永远是那个。
他最后的心理防线被一张照片击垮。
“心理医生的意思是,有什么事影响了他,导致执念过重。当然他本人的意愿还是坚定想回来与你搭档的,虽然有药物辅助,但还是要进行一定的训练和治疗才能恢复正常水准。”
他快认不出那是他的发小,照片上的人瘦了快十斤,浓重的疲色挂满眉梢,像行将就木的人,吊着一口气,只等一个时机死去。
为什么只是分别了一段时间,他的状态就这么糟,为什么只是一个不注意,好像又有人要离他而去了。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尽管不知他们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么,他必须做出回答了。
面前的男人转身欲走,这次降谷零却主动叫住了他:
“长官,我不清楚我的死法会是怎样的。”
他直视对方的眼睛。
“但我会比我的同伴更先死去。”
“而无论我是否死去,我的同伴都不会改变。”
对面人像是看了场乏陈可善的戏剧般发笑:“那要是云居佑安站在你的对立面,你要怎么办?”
“他的身上牵扯的可不只是杀了人这一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他已经往错误的那条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你们下一次的相见,恐怕只有你死我活这一个选项了。”
“你要怎么办?”
这句话如一记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头上,昏天黑地间只感觉喉腔涌上腥甜,他攥紧了拳头,坚硬的指甲深深没进肉里,鲜血伴随话语一同挤出:“我会……”
嗡嗡作响的耳鸣淹没了后半句,这位方寸大乱的演员,连自己设想过千万遍的台词都没能完美展现。
“……这件事情涉及很多问题,我没办法提供给你太多信息,但我想,有你的这句话,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男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监控下来看不过就是普通的鼓励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很快了。”
他后退两步,向他点点头,伴随着皮鞋的踢踏声渐渐消失在了门口。
“叮咚咚——”
悠扬的铃声传来,打断回忆。
发小还是没有回来,远方的友人也销声匿迹。
降谷零抄起一旁毛巾,草草擦了下脸,头顶耀眼的白炽灯照的眼睛生疼,熄灯的铃声已经响了,明天还是反审讯课,他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回到宿舍。
可他就是不想动。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毛巾里面。
火光、尖叫、高温……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昨天才刚刚上演,他那天本来只不过想跟大家一起好好吃顿饭,转头他的友人就消失不见。一个早早被定义为嫌疑犯正在潜逃,一个被警方带走监视,就连自己现在也因为职责的特殊性处于半禁足状态。
毕业旅行泡了汤、约好的集体照也缺了人、本来已经定做好的礼服只能孤零零放在那人床上,跟灰尘一起沉默的等待。
云里雾里间就听说云居佑安冲进商场好像要送死;只有好不容易归来的几人勉强笑着完成毕业礼;还没整理完心情,刚刚开始训练诸伏景光就被带走;而所有人早早在火场之时就被要求签下保密书。
他糊里糊涂熬过了小半年,直至今日迟迟发觉自己已然形单影只。
仿佛戏弄一般,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给予了他一份真挚的感情或是一个重要的人,在他被麻醉到短暂忘却伤疤之后便用冰冷的手术刀将他活活剖开,让他看着自己流血不止又无力挣扎。
“……我不想这样。”
不久前,想跟佑安道歉这件事,没有做到。
跟hiro成为朋友之后,说要永远保护自己的朋友这件事,没有做到。
小的时候,与那位温柔救助自己的女性说的,将来要成为一个正直而强大的人,也没有做到。
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经历过的所有时间历历在目,分别瞬间的疼痛也仍清晰无比。
无数的思绪在他的脑内天人交战:
「自私的家伙!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救世主?你以为你这么说了他们真的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的就会放过一切?!」
「可是!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吧!我跟hiro的成绩很好!所有测试也都过关!而且、而且我们基本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他们就是看中这些才迟迟没有表态!如果不那么说的话……什么都回不来了!……」
「你不明白吗?hiro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适合!你以为他回来了,他就能当成卧底了吗?一切就可以照旧了吗?」
「那总比他去死好吧!」
「他要是走那条路不也是死吗?!」
「这不一样!!他要是一直陷在回忆里,迎接他的就只有毫无意义的死亡!」
「好!那佑安呢?他的死就是有意义的死亡吗?hiro呢?怜哥呢?班长他们呢?你敢跟他们说,让hiro回来的代价是要杀了佑安吗?你以为其他人需要吗?你别忘了,怜哥可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弟弟一样照顾的啊?!」
「……」
「你对得起谁啊?!降谷零!」
灯光熄灭,世界寂静。
降谷零闭上眼。
——
诸伏景光睁开眼。
熟悉的纯色天花板、白炽灯、柔软而温暖的床铺。
僵硬地爬起身,明明已经换了两次床垫却仍然睡得腰酸背疼,不知道怎么进的卫生间,大脑晕晕沉沉。
镜子中的那个人熟悉又陌生,削瘦而萎靡,突兀的颧骨、苍白的脸色、肿胀的眼睛配上黑眼圈突然回头足以吓死三个深夜意外出门的普通人。
掬起一捧凉水,冰冷刺激神经,他掐了掐眉心,总算勉强清醒了点。
“我这三个月来,一直在做噩梦。”
一开始只是一些片段,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一点一滴坠落心间。直到后来,水滴逐渐汇为江海,每一个晚上都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
一千万只乌鸦放声尖叫混着看不见尽头的车流喇叭,再加开着猛火的油锅之上狠泼一盆凉水——这就是他梦里的声音。
他很难受,高而嘈杂的声音让他想要呕吐,但其他人仿佛听不见。有人拽着他的领子,逼问他为什么害死他的家人;有人抱着孩子无声嚎哭,淌下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尸体脸上脏污的灰尘;有人疯狂的想往火场中奔去,却被看不见的手拽住,只能无力的瘫软颤抖。
随着梦境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细腻,他甚至只要闭上眼就要开始与自己做斗争,否则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
心理医生前来几次,试了众多法子,最后都只能开了一些镇定药物,宽慰他两句。他每次都苦笑着应答,随后将药品碾碎,让它顺着水流冲进幽深的管道里。
那看似真挚的外表下,掩盖的是他最深重的怀疑。
“来见我。”
当时外守一一路疯狂喊骂,中途甚至挣脱束缚似要逃跑,结果自己却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上滚了两三圈,身上下都被玻璃渣子扎了个透彻。
那样子让警员们紧皱眉头,只有诸伏景光亲自抓着他才能让他安静下来,于是他便自告奋勇的压着他上警车。但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外守一突然呢喃出声,好似只是胡言乱语,透过车窗的对视却令他久久驻足——
那种眼神,不该是一个疯子会有的。
那么,他之前的样子会是假的吗?他为什么非要伪装成那副模样?如果他一开始就是清醒的,他又为什么要杀害他的父母?他其实还在欺骗他吗?
外守一本该与那个声波匹配不上的人是同伙,可却只有他一个人在楼顶上,只留他一个瘦弱的男性面对三个警校生;哪怕他明摆着任务失败了,他们三个却没有任何危险,出事的反而是最后一刻才踏入楼内的佑安……
他的大脑在罪恶的煎熬与质疑的烧灼中欲化成焦炭,哪怕逃到了这里,他仍不得安眠。
再然后,他看见了报道。
押送外守一前往审判地的那辆车,在路上遭遇了车祸,外守一连同其余人当场身亡。
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可它就是发生了。
他与云居佑安好似砝码,分不清阴谋的天平到底为了谁而倾斜。
怀疑的丝线织成厚厚的茧将他禁锢,一点一点剥夺氧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可死去的人是真的,痛苦和噩梦也是真的,他想查明这一切的真相就必须要活下来,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犹豫再三之后,他终究还是主动向被吓了一跳的看守人员提出要求:“我想写一封信。”
他心知肚明,不管是什么信,其内容第一时间会被警方监视、并且他写信的对象绝对不能是某些人、他甚至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切实的寄出去……但他实在不愿想那么多了。
他只是身为这场爆.炸案的受害者、嫌疑人、帮凶和旁观者——他,诸伏景光,想要写一封信而已。
很奇怪,直到扣上笔帽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写完了三页纸。整齐的纸张上面是满而紧凑的墨迹,明明写了很多,他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根本回想不起写下这些字时的任何情绪与记忆。
他将信纸封好交给守卫,呆呆的望着窗外那片小小的夜空,整个人好像绷紧了的弦,突然缓慢的、轻柔的松弛了下来,趴在桌上不自觉间陷入梦乡。
砰!
剧烈的爆.炸声炸响,惊醒的他不停的喘着粗气,心脏急剧跳动,抹了一把额头,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咽了一口唾沫,敲门声终于停下,铁门的小窗口下静静躺着一封信。
纯白的信封上是镀着一层耀眼金边的鲜红蜡封,他小心翼翼的捧着它回到桌前,环顾一圈才发现他的房间里自始至终连一样尖锐的东西都没有。
没办法,他只好笨拙的用指尖一点一点的将它撕开,这煎熬的过程中,不断沁出的汗水又一次次打断他的动作,他又只得一次次用纸巾摁向指尖和脸颊——随着最后一丝红色彻底与纸面分开来,他如释负重的向后倒去,橡胶椅子磕的他一疼。
打开吧。
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将信封中的纸抽了出来。
触感柔软细腻到过分,还有一股很淡的……香味?
他睁开眼睛,果然在桌上看见了几片零散的向日葵花瓣。
对了。这位在后院开辟了一个小天地,里面只种一种花,就是这种花瓣比同类小了近一倍的向日葵。
想起来了。
那个暑气旺盛,太阳照的人直晕头的夏天。
“不久之后就要升学考了!再不抓紧这最后一个暑假的玩耍时光就糟糕了!”
这么说的降谷零拉着诸伏景光跑来找云居佑安,三人非常自然的一同瘫在客厅享受空调和冰镇果汁。
幸亏我们三个都提前写完作业了。
把最后一勺罪恶感塞进嘴里的诸伏景光如此感叹道。
另外两个一人捏着个手柄,坐着的身体前倾,面容严肃,要是不看屏幕还以为他俩在试图用手柄按键写论文。
一抬头——屏幕上两个粉粉嫩嫩的Q版小人正在种田。
“浇水!快浇水!云居佑安你听好了,你这次要是再让我攒钱辛苦买的紫甘蓝枯萎了,你就别怪我跟怜哥举报说你最近不吃饭的原因是因为天天偷吃泡芙!”
“那、那……那你上星期因为通宵学习吃饭的时候睡着了,是景光把你背去医务室的对吧?我就因为拿了个东西,结果跑去天台的时候你们两个就不见了!但是你只跟我撒谎说是你们太热了去医务室拿冰凉贴!我要告诉哥哥!”
“hiro你怎么告诉他了!不是,是因为当时hiro就在我旁边啊?要是不瞒着你,你转头就被怜哥套出来了!——不许转移话题,明明是你有错在先!我辛辛苦苦钓鱼砍树攒那么点钱买的种子,人家苗都没出来多久被你晒死了三回!哪回不是钱啊!”
“那我也只不过是多吃了点泡芙而已!……没错,一点而已,一点点!故意骗我、因为游戏跟我生气、连这种事情都要告发的零是小气鬼!笨蛋!讨厌你!”
“你自己都心虚了吧?!”
佑安心虚的时候,讲话会比平时更加孩子气来着呢。
正当他如此感叹的时候……
“——哎呀。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世界静止了。
三人像生锈的机器那般同时僵硬的转过头去,熟悉的人脸上明明仍保持着一贯微笑,却不知怎么的激的降谷零一下子跳起来:“那、那个……我们该回去了!天很晚了!hiro我们走吧!!”
诸伏景光还没反应过来,温和的语气毫不留情的钉死了后路:“你们是刚吃了午饭过来的,现在才两点多钟。”
“我们作业——”
“我看着你们写完的哦。”
“额、那什么,暑期实验……?”
“那个暑假一开始就完成了吧。”
“……对不起。”
同样一起低头的是全程没插过嘴的云居佑安。
要是自己有错在先,那在怜哥面前就毫无辩解获胜的可能性啊……
zero,还是不清楚这点啊。
诸伏景光默默喝了口果汁压惊,为两人的未来而默默祈祷。
另外一提,最后屏幕上那片可怜的紫甘蓝还是被晒死了。
“那个、那个呀……怜哥,惩罚什么的应该是佑安比我更重吧……?”
“是零更过分!”
“两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家伙在说什么呢?”
“对不起!”
“对不起!”
因为屋内气氛太过沉重,在心底向好友们道过歉的诸伏景光默默溜了出来,像平常一般给后院飞来的鸟儿们喂了些谷料,随后漫无目的的继续往前走。
后院很大,但架不住他眼力好,远远就瞧见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上种着什么,凑近点蹲下仔细一看,是一群矮矮的芽苞:“向日葵?”
“没错哟,景光真是厉害的孩子。”
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怜哥!”
浅羽怜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同样蹲下来,递给他一顶有些粗糙的草帽:“这种天气要是没点防护的话很容易晒伤的。”
他这时才感觉到背后缓慢攀升的温度,不禁用怀疑的眼光看向对方:他刚刚绝对是在背后帮他挡了半天太阳了吧?
啊,对了!
“那个,ze……”
“他们呀……佑安接下来一个月除了每星期固定的甜点时间都不可以再吃泡芙,零是被我塞了几本营养学和运动学的书,我之后出张卷子,要是没考过80分就打回去重修。”
两位安去……
诸伏景光在心里双手合十。
“景光,你喜欢吗?”
“诶?”
“你喜欢这里吗?”
这话问得极突兀,他下意识的点点头。
“是吗?太好了。”
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呢?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人没看他,面容是一如既往的松弛温和,他用视线抚过每一株新芽,轻声开口:
“如果可以的话,景光。你愿意也留下一点东西吗?”
“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甚至只是一个本子,一支笔。只要是你喜欢的、你所想要留存下来的东西,一切都可以。”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记不清了。
我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
好像是在哭吧?
就像个狠狠摔了跤却一声不吭的孩子,不管火辣辣的膝盖和手肘,只板着个脸往前走,直到看见熟悉的房子与灯光,温暖的手将他揽进怀里,轻声问他:「很痛吧?」——直至那个片刻,再溃不成军。
他紧紧攥着那张展开的单薄信纸,不住的、止不住的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