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跑!跑!
陆小凤的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用不着回头,他也知道黑影一定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那刺骨的寒意几乎要穿透他的后背。
可是,无论他如何用尽全力,身体依旧没有移动分毫。
来不及了!
他只觉背后一凉,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啊!”
陆小凤猛地睁开眼。
天亮了。
没有黑影。
陆小凤额前满是冷汗。他愣愣地看着房梁,像是猛地活过来一般大口喘着粗气。半晌,他终于缓过劲来,陡然惊觉一直萦绕鼻尖的味道乃是酒香,很是浓郁的酒香。他用力撑起身子打量四周,瞬间明白为何会有酒香。
这间屋子,是藏酒室,猛虎堂杜仲的那间藏酒室。酒坛全部碎了,酒水躺了一地。陆小凤的背后衣服被酒水浸湿,贴在身上,透心的凉。
他心头涌起一阵恍惚。他为何会在猛虎堂藏酒室?昨夜那如鬼魅般的黑影是真实还是梦境?还有那个脸上有疤的人,他真的见到了吗?
陆小凤只觉有诸多疑问萦绕心头,可惜他此时身子疲乏得紧,挤不出半分心力思考。他干脆重新躺回地上,继续直视房梁,不去管那些疑问,亦不去管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快到了门外。门“嘭”地一声被推开。
“陆小凤!”杜仲的声音满是压不住的怒气,“你这是第三次砸我的酒了!”
“叫你失望了,这三次都不是我。”陆小凤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称述一个无足轻重的事实。于他而言,也的确是在称述事实。
“不是你?”紧跟其后的四管事冷笑出声,“陆小凤,你这是把我们都当作傻子吗?”
“我正是认为大家都是聪明人才这么说。”陆小凤道,“否则,我为何要砸了自己辛苦送来的酒呢?”
“你自以为自己送酒自己砸,我们便不会怀疑,借此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四管事嗤笑一声,“可我们堂主早就看穿了你这险恶用心,命我们在酒中下了软香散。你砸的时候,软香散随着酒香散发,被你不知不觉吸入。你恐怕连自己怎么倒下的都不知道。陆小凤,你现在是不是还四肢疲软,完全使不上劲?”
“这叫什么?瓮中捉鳖!”后面有人叫嚷道。
“还有什么?”有人继续吵。
“人赃并获!”那些个不学无术的流氓地痞绞尽脑汁又蹦出了个词。
陆小凤不理门外的喧闹,幽幽叹出口气,道:“看来你们是不会相信我了?”
杜仲走到陆小凤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炯炯,真如猛虎看着猎物。他开口问道:“你说不是你,那你认为是谁?”
陆小凤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大致猜到是谁,可惜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哪怕他知道名字,亦不会告诉杜仲。他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知道。若堂主给我时间,我愿意替堂主抓到此贼。”至于抓到后交不交出,自然是后话。
杜仲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挥手让人将陆小凤绑起来,又让四管事再去买酒。
“不用那么麻烦。我捆了你,只要无人再来砸酒,那砸酒的歹人就是你。”
“一直无人来,那我岂不是要一直被绑着?”
“一直?我只给你七天时间。七天后,我会让江湖中人看看,挑衅我们猛虎堂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杜仲眸光一变,瞬间杀意毕露,气势顿起,真有猛虎下山之势。
猛虎堂藏酒三次被砸,间隔至多不过两日,七日时间,足足有余。可不知为何,陆小凤的心中隐隐升腾出一种不安,直觉不会再有人来砸酒了。
与此同时。
火光蚕食了黄纸的最后一角,只余灰白。两杯美酒、三碟供果端放墓前,三支清香已燃至末端,袅袅青烟没过碑上的名字,缓缓上升。
莫阳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和叶疏桐一起向施家五口人辞行。
两人一前一后,在五人送行的目光中,越行越远。
叶疏桐原本在前领路,可走着走着便成了与莫阳并肩而行。因为她实在心虚的很。她原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等找到和莫阳有关的桐宁乡,得到更多线索后再一路追查,这才一拍脑门带莫阳来了。谁知,的确在桐宁乡找到了他父母的归处,却仍旧对他们的来处一无所有。他们俩究竟是从哪里搬来的桐宁乡,到底和莫家村有没有关系?或许该去莫家村一趟?
对了,还能去莫家村!叶疏桐瞬间燃起精神又瞬间消失。因为她很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莫家村在哪。
管他呢!不知道就问,就找!反正她是不会就这么回去的!
叶疏桐打定了主意,很快再度恢复精神,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莫阳也察觉了自家小姐的情绪不对,可惜他口拙,没想好怎么安慰,就见叶疏桐已然打起精神。莫阳轻舒口气,只要小姐没有因为他的事而心情糟糕就好。
两人正各怀心思,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两位娃娃,请稍等。”
“你叫谁娃娃。”叶疏桐最讨厌别人说她小,顿时秀眉倒竖,“我今年十六了!”
唤住两人的是一个男人,长脸、眉毛微粗,面上很是素净,不见多余毛发,眼眶略凹,延伸出道道皱纹,鬓角的发间夹着些许银白,好似岁月的尘埃。那人面露笑容,很是和蔼。
“我长你两轮有余,如何不能称一句娃娃?”他的目光落在莫阳身上,“你可是姓莫?”
叶疏桐登时警惕起来,道:“他姓什么,关你什么事?”
“若是姓莫,便与我有关了。”他看着莫阳,面色和善。
“那你先说说你与姓莫的是什么关系,我们再决定告诉不告诉你!”叶疏桐将莫阳牢牢地挡在身后。
莫阳看着身前的少女,心底那浓烈到几乎无法抑制的悲伤不知不觉间悄然淡去。他失去了父母,但仍有愿意守护他的家人。
那男人看着气势汹汹、十足像只护仔母鸡的少女,笑容更深。
“我名为莫书,曾是莫家村人,亦是莫问的兄长。”
叶疏桐和莫阳的双眼同时睁大。
“莫书?”
“娘亲的兄长?”
自称莫书的男人笑得和善。他的目光落在莫阳身上,似乎要透过他看到什么人。
“你与你娘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说起来,你该唤我一声舅舅。”
“舅舅?”乍然得知世上还有血亲,莫阳心中感觉很奇妙,莫名、惊讶,还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哎。”莫书应了一声,看向莫阳的目光越发慈祥。
“你是莫阳舅舅?可是……”叶疏桐双眉紧蹙,面露疑惑,“为何我们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舅舅?”
“没人知道,才安全。”
“为什么?”叶疏桐一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莫书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对于十七年前,对于莫家村,你们都知道什么?”
叶疏桐想了想,简短回答:“十七年前,‘决命判官’的同伙为了救他,屠了整个莫家村,扮作村民,试图救人,最后被何捕头识破,‘决命判官’连他同伙皆被斩杀。”
“不错,可你漏了一点,当年叶家主也曾经过莫家村。”
叶疏桐本就是特意略过的自家姐姐,此时听莫书提出,面色微白,不由心慌。姐姐几次三番阻拦,让她产生了一个很坏的念头:姐姐或许在其中扮演了不好的角色。她张了张嘴,仍带着侥幸辩解道:“姐姐她离开时,莫家村的人还好好的。莫家村被屠,和姐姐没有关系。”
莫书点头说道:“的确,她只是临行前和他们打了个照面。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几个捕快和押送的囚犯,都是贼人假扮的。”
“假扮?姐姐见到的是那群同伙?”一想到自己姐姐曾和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面对面,叶疏桐就觉得心慌。
莫书继续道:“那场屠杀中,我和小妹侥幸逃脱,又不小心走散了。等我终于在阳桦村寻到她时,她已嫁为人妇。”
叶疏桐发出一声惊呼:“阳桦村?”
莫书目光落到她脸上,问:“你听过?”
莫阳同样看向了她。
叶疏桐察觉莫阳眼中的诧异,不愿说谎,答道:“姐姐去过。”
当年,叶辞钰声色犬马,生意上的事务全都放手给了各个掌柜。有的掌柜欺当家无知,动了歪心思,一次两次得手后贪欲越发膨胀,借外出采买之名广捞油水。甚至有掌柜以亏空甚多为由,鼓吹叶辞钰将商铺低价贱卖,再找个面生者冒充买家,自己便顺利摇身一变成了幕后老板。
待叶吟风掌家,辞退了这些中饱私囊的掌柜,并以身作则立下铁规,凡外出采买,每一处行程每一笔开销必须记账,另有专人核对账本账目。一旦发现错漏,立刻辞退,绝不姑息。至此再无人敢在采买时捞油水。而此后的叶家账簿亦是内容详尽、清晰明了。叶疏桐正是在偷偷翻阅账簿找寻线索时看到的这个名字——阳桦村。
那本账簿距今有十四年。据记载,那段时间叶吟风为了寻得更多种类的原石,走了许多不同路线。那一次的终点是阳桦村,阳桦村本却不是原定终点。叶吟风在到阳桦村后突然让随行回去。账本上有随行回程的开销记录,以及随后另一管事出门采买记录,却独独没有叶吟风回程记录。
“对,她去过。”莫书肯定了这件事,“然后她从莫问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当年屠杀整个村子、策划劫囚的一行人中,还有活口,那就是‘决命判官’的徒弟。我和莫问装死的时候曾看到,他徒弟先一步离开,去做后续接应工作,因此幸运地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叶家主知道后,立刻赶去南直隶。因为当初抓到‘决命判官’的何捕头就在南直隶。他能抓到一次,一定也能抓到第二次。我从莫问口中得知此事,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偷偷跟在了后面。果然,她只到都察院门口便走了。”
“不可能!”叶疏桐大声否认,似乎这样就能增加底气,“姐姐不会放过坏人的!”
“是吗?那假如她发现二代‘决命判官’就躲在人群后盯着她呢。她就算不惧眼前的危险,也总要顾及身后的你们。”
叶疏桐哑了声,她了解姐姐,无论何时姐姐一定会选择他们。哪怕再是满心不甘,再想舍生忘死,为了他们的安危,姐姐一定会妥协屈从。
家人是港湾,亦是约束。
莫书“嘿嘿”怪笑几声,道:“我没有停留,立刻回去嘱咐莫问赶紧离开。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位很快沿着叶家主的踪迹一路找到了阳桦村。当时正好间隔不远有村子爆发时疫,那位竟然想出将病人用过的器具投入水井,害了整村的人。莫问一家若再晚走一两日,怕是也要遭难。”
叶疏桐“啊”了一声。那一村子人,得是多少人命。
莫书继续道:“之后我便失去了莫问的踪迹。这是好事,没人知晓她才安全。可是叶家主却不这般想,她非要实实在在地看到人、给了银子,才觉得帮到了。也不知是真心想帮人。还是仅仅为自己心中好过。”
叶疏桐听罢,想也不想反驳道:“姐姐当然是真心想要帮人!”
“是吗?”莫书冷笑,“可若不是她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所谓好心地一再来施舍钱财,那位二代判官又怎会再度发现莫问踪迹?莫问又怎会落水?她丈夫又怎会欠债?怎会被债主逼死?莫阳怎会自小失去双亲?”
一连串发问像是一记记重拳,砸的叶疏桐脑袋发沉。她张了张嘴,想为姐姐辩解,又辩解不出。纵是好心又如何?阳桦村的百余亡魂、莫阳父母的两条人命,何尝不是叶吟风的累累血债。叶疏桐作为叶吟风宠爱的妹妹,自认同样需要背负这血债。
这血债像是一道天堑,划开了叶疏桐和莫阳。她不敢再去看他,生怕在他眼中看到怨恨。她知道他该恨,可她又怕他的恨。还有什么恐惧能比得上最熟悉的人眼神变得陌生?
莫阳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在叶家生活了十年,他早将家主、夫人、小姐视作家人,家主更是他最为敬重之人。如今,他却得知最敬重的人亦是害死他父母的元凶之一。他想恨,又没法恨。问心,家主的确是想帮他爹娘,问迹,家主十年来待他甚好。受牵连的所有人都能恨家主,唯独他不能,或者说不该。
不该,因为无恨,但有怨。怨娘为何将他交给家主,怨家主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怨舅舅为何现在才来找他,更怨他自觉这怨亦是不该。
“我花费十年,终于找到二代判官藏身之处。莫阳,你可愿与我一同去杀了他?”莫书一句话唤回二人思绪。
莫阳眼神一凝,骤然醒悟。是了,他最该恨的,是那个元凶巨恶,是“决命判官”!
“莫阳愿往!”
“我也……”
“舅舅,我想先……”莫阳目光落到叶疏桐身上。
“我也要去!”叶疏桐哪里不明白莫阳的心思,目光灼灼盯着他,抢先道,“你就算把我绑回家,我也一定会再溜出来的!”
十年相处,莫阳同样清楚叶疏桐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若是同行,有事至少他能挡在前,若只她一人,惹祸时又该如何?莫阳只能答应。
叶疏桐暗自松了口气。天知道她多怕无论自己如何闹莫阳都不理睬,多怕自己和莫阳就此成为了陌路人。幸好,幸好莫阳待她还一如既往。
莫书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很快正色道:“叶小姐可以与我们同行,但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一切需听从我的安排,不可以惹事。”
叶疏桐点头答应:“我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