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多了一座新坟,很朴素的坟。不大的土堆,墓碑也只是随处可见的木板。
范一彪跪坐在坟前,双眼无神地看着他刚刚亲手刻在墓碑上的几个字——“宋丹青之墓”,连陆小凤拎着两坛酒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这是里别院私藏的好酒,该是不错。”
范一彪神色黯然,无精打采道:“再好的酒,他也喝不到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拍拍范一彪的肩,同样坐在墓前,将拿来的三个碗依次排开,打开酒坛,满满地倒了三碗酒。然后他端起两碗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范一彪。
范一彪接过酒碗,闻着浓郁的酒香,喃喃道:“人死后,还能闻得到酒香吗?”
“一来,我没死过,没法告诉你。二来,我一向认为祭拜更多的是宽慰生者,而非告慰亡灵。”陆小凤略顿了顿,又道,“不过若真有黄泉冥界,等我死后,我倒是更愿意拿酒来祭拜我。”
范一彪看着碗中的酒水又抬起头看向墓碑,郑重地说:“不管宋先生能不能听见,我都向他保证,必定手刃真凶!”说罢,仰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陆小凤也一口将酒喝完,然后将最后那碗酒倒在地上。酒水很快渗入地面,好似真被喝完了一般。
如此,三碗又三碗。红云渐渐爬上范一彪双颊。他愣愣地看着酒碗,突然说道:“其实当年被红叶山庄英雄帖吸引的,不仅有剑客,还有许多好事者。有人甚至为了看上一场决斗,在附近等上十天半个月。教我武功的那人就是其中之一,那场比试极为精彩,他自持也会功夫,站的近了,一不小心被剑气直接斩断了胳膊。他曾对我说,自那之后,他才知道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就此远离了江湖。我一直对他口中的红叶山庄十分神往,所以宋先生邀请时,才会立刻答应。”
陆小凤啧啧称奇,道:“比武伤及无关之人之事倒不常见。”
一般来说,比武也好,决斗也罢,大多会定在人迹罕至处。偶有在热闹之地也会提前告知,好叫行人避让,便有好事者也都远远看着,故而极少有旁人受伤。
“不止这一次。”范一彪点头,“宋先生跟我说他也曾去看过。那场对决之人名为韩志鲲,其所擅之鲲鹏剑法气贯长虹,大有水击三千里之势。仲越涛的惊涛剑法亦是凶猛,如同惊涛骇浪,席卷那千里之鲲。两人鏖战数十回合,满天树枝乱飞,百步之内竟成平地。围观者尽数为这场精彩绝伦的决斗吸引,直至韩志鲲落败,众人回过神来,才发觉有一孕妇倒在地上。她没受外伤,而是见这激烈打斗受了惊吓,以致小产。当时广知大师也在,他正在施救落败受伤的韩志鲲,又碍于男女大防,没有立即过去。等送到城里已经晚了,大人小孩都没保住。据说是一家三口出门游玩,听闻有决斗好奇之下才来围观,没曾想出了这种事。听宋先生说,那一家人,姓苏。”
陆小凤隐隐明白了范一彪的意思。
果然,范一彪接着说:“按理说,以广知大师的为人,就算仲夏倾向于苏申夜,他也不会偏心帮助。所以宋先生怀疑,苏申夜就是当年那个苏姓小公子。广知大师必是后悔没有出手保住他母亲的性命,才会在今日选择帮助他。”
陆小凤道:“竟还有这一层关系。”
范一彪点点头,悲伤蓦然袭上心间。这些日子听到的杂闻轶事犹在耳边,说话的人却已不在。他猛地连喝了几大碗酒,酒气入喉,瞬间晕红了他的脸,略有迷离的双眼透着无限的哀伤。
“我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好运气。陆小凤,或许你也该离我远远的。”
陆小凤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向来不信这些。”
“这是真的,陆小凤。真的!”醉意使得范一彪多了几分固执,“我6岁那年,田里遭了蝗灾,颗粒无收。为了一家人的活路,爹用三石米将我卖给了邻乡的员外。我不怨他,幼弟太小,长兄又能为家里干活,我不仅顽皮又是最能吃的那个,的确该选我。”
范一彪边说边喝酒,醉意更浓,越发絮叨。陆小凤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由着他。
“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爹娘。员外见我年纪尚小,不太能做繁重的活,就将放牛的差事交给了我。在放牛途中,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蓬头垢面,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有人怜他可怜,会送他些吃食,也有人厌他脏乱,捏着鼻子绕着他走。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他大多时候都躲在破庙里,唯有天晴时会躺在路边晒太阳。就算有人将食物放在他身边,他也不会睁开眼道一声谢。后来我不止听到一人说,他就是因为太懒了,才会落到这种穷困境地。”
“那天是我第一次放牛,胆怯得很。路过他身边时有些奇怪怎么躺着个人,却也没敢多问。等放完牛回来,他的身边多了几个小孩,大多跟我差不多,唯有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些。他们将他围在中间,边踹他边骂他是叫花子、死要饭的。我爹卖我时,曾边哭边让我别怨他,若没这三石米,我们一家五口只能去要饭,任人欺辱。所以听到有人欺负要饭的,我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怒气,登时不怕了,冲了上去。也亏得我天生力气大,又皮糙肉厚,挨了许多打,还是将那伙人赶走了。我见他还躺在地上就去扶他,他却呆呆地看着我,先夸了句好,又骂了句傻,然后骂骂咧咧地跌跌撞撞跑开了。我以为他是个疯子不敢多管,加之脸上挂了彩定要被骂,更不敢耽误时间,急急忙忙赶着牛回去。幸运的是回去后员外只是让我别乱惹事,并未过多训斥,这第一天便平安的过了。”
范一彪又喝了一口酒。朦胧醉意之中,回忆越发清晰。
“第二日放牛回来,我被那伙小孩围住了。许是有了昨日的教训,人数多了一倍,还有不少大孩子。我知道躲不过,只请他们别伤了我的牛。他们得势,哪管我说什么,就要一拥而上。谁哪知刚靠近我,一个个又跳着脚退了回去,不停喊疼。几番之下,那帮孩子口中叫喊着这人会妖法,四下逃走了。我虽愚钝,却也知道是有人救了我,抬头张扬,就见那脏兮兮的身影从破庙上一跃而下,轻轻松松落到地上。若非亲眼所见,我绝想不到这个受人欺负的乞丐竟会功夫。我见他转身要走,连忙牵着牛走过去拜倒在地,希望他能教我,因为我不想在像方才那样任人欺负却无力还手。他想了许久,终于同意。”
“之后我便每天晚上去他那儿。练功的日子很枯燥乏味,但我认了死理,他让我一遍一遍练,我就一遍一遍练。从树枝到木棍到石棒再到铁棍,他不给我拿剑我就不拿剑,只练招式。他很满意,说像我这样愚钝的,只有不断练习才能将所有招式烂熟于心,做到身随心动。”
“那年的冬天很冷,破庙又四处透风。我第一次得了赏钱,兴冲冲地买了一床厚棉被给他说是孝敬师父。他突然很生气,说他这种人就该被冻,刺骨的寒风最配冷血之人。他又说他不是我师父,指点几下称不上师父。可以叫叫花子,可以叫废物,唯独不能称师父,下次若再喊错,便别再来了。他极少与我发火,那是一次,还有一次是在多年后。我自认为略有小成,想拿他的剑试试。我从未见他用过那柄剑,甚至教我招式时也没有。剑就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像一坨废铁。但我知道,那不是废铁。所以我大着胆子想去试试。可是我手还没碰到剑,便被他一掌拍开,他说剑不能借人,要用就用自己的剑。”
“后来我因年岁大了,改去庄子里干活,晚上能溜出来的时候便少了些。不过得赏钱的次数也多了。还好,酒他不拒。于是只要有空,我都拎着酒去看他。又一个冬天,同样特别冷。我记得那天正好是我十五岁的生辰,我随员外出门回来,刚得了赏钱便买了酒去看他。酒是烈酒,驱寒最佳。可等我到了破庙,却发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面色苍白,早已凉的不能再凉了。只十日……十日而已,竟成永别……我甚至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之后我将那柄剑和他埋在了一处。我想他和他的剑一起,应当不会孤独。”
说到伤心处,范一彪猛地灌了几口酒,眼中醉意更浓。
“之后,我也常到破庙练习,一如他在世时。我想着,等我更精进了,又存够了钱,我就离开这里,去看看他口中的江湖。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短短两年,员外家道中落,不得不遣散仆从。员外心善,给了我们每人不少银子。我想不如将闯荡江湖的计划提前,便找到铁匠,打了一把剑,我的剑。”范一彪低着头爱惜地抚摸着横在身边的剑,眼中露出些许落魄,“总是这样,我身边的人总是一个个离我而去。或许有一日,只剩这柄剑陪我。陆小凤,或许我真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了此一身,再不去祸害别人。”
“若真是这样,你不如找到汪增全,跟在他身边,看他能过多久?”
饶是范一彪喝的头晕脑胀,也听出了陆小凤话语中的戏谑,微有愠怒道:“陆小凤,你莫要玩笑!”
陆小凤看着他,嘴角挂着笑意,语气却格外严肃,道:“你若真信了自己能给他人带来不幸,这话便称不上玩笑。”
范一彪哑口无言,良久后,伸手握住剑柄,缓缓道:“我会替宋先生报仇,用我的剑!”
“好。”陆小凤笑着举杯相碰,“我替宋先生记下了。”
两人一饮而尽,以作盟约。
边喝边聊之际,日头逐渐逐渐西斜。
酒这东西,喝得快便醉得快。范一彪心中烦闷,一开始便喝得急了,早已有了醉意。又喝了些许时候,他更是醉意上涌,只觉头晕眼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等范一彪再次醒来,已到了第二天,天边微白,晨风卷起些许凉意。他挠了挠已没有胡须的下巴,猛地记起自己昨天说了许多醉话,再左右看看,没看到陆小凤的身影,便知他已经离开。范一彪知道这个朋友来去不定,亦没放在心上,朝宋丹青的墓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拿起放在身边的重剑,站起身,抬脚向别院而去。
程万战将身体掩在暗处,盯着那扇敞开的门,不敢有丝毫松懈。如此守了一夜,紧绷的身体逐渐变得麻木,凉风吹散暑热的同时也吹来了些许倦怠,程万战只能勉强瞪着双眼不让自己睡着,实际上意识已然涣散,甚至没有察觉身后多了一人。范一彪直接一个手刀,让他入睡,而后走到宗政堃房外,轻轻敲响房门。
“谁?”楚幸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很快响起。
“是我,范一彪。我有问题想问宗政公子?”
门内,楚幸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句,到底还是来开了门。范一彪告了声罪,抬脚进了屋子。宗政堃倚在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阁下这是怕我溜走,所以急匆匆地跑来?”
“打扰你休息是我不对,但我有一疑问非问清楚不可。”范一彪不给宗政堃反对的机会,直接说,“我想知道汪增全为何要杀宋先生?”
“知道又如何?放过他吗?”
范一彪循声回头,这才发觉云初霁不知何时现在了门口。他暗暗心惊,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自己居然依旧没有察觉她靠近,难怪宋先生生前一直夸赞她的功夫。想到宋丹青,范一彪神色一凛,一字一句坚定道:“无论是各种理由,我都会为宋先生报仇。只是我不想宋先生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想自己稀里糊涂地就去杀一个人。”
“我知道了,我告诉你。”想到厌恶之人,宗政堃眉头紧锁,眼中尽是恨意,“因为汪增全是吴老太的表弟。多年前,他和宋丹青在酒坊见过。时隔多年,汪增全当时又只是个小人物,所以宋丹青一时间没想起来。但已经查到了酒坊,他担心宋丹青万一想起来会对自己不利,所以选择先下手为强。他们料定我们出不去,也不防备。这就是他杀人后,得意中亲口对我说的,不会有错。”
范一彪错愕道:“就为了这万一?”
“他们为了报仇已经筹划了两年,便是失败的可能只是分毫,他们也不会让其存在。所以吴三儿拿走小幸的玉鬼蝉,将其引诱至地窖,再由跟在后面的汪增全偷袭杀了他。”
“不对。”范一彪莽归莽,却不傻,立刻发现其中问题,“那吴三儿还回来做什么?云姑娘,我记得你就是在吴三儿尸体上发现那只玉做的鬼蝉,才提议要去酒馆的。”
“吴三儿死了?”宗政堃眉头锁的更紧,“或许是为了仲雪……玉鬼蝉不能细看,所以吴老太原想着将小幸带去一起送上,一来令仲越涛分心便于偷袭,二来是想让她当肉盾。”
“可恶!”范一彪听出这计谋歹毒,气得锤了一下手心。
宗政堃满是自责,道:“若不是为了我,小幸也不会受这等苦。”
“你别这样说。”楚幸紧握他的手,“你答应带我走,我也答应跟你走,当然要不离不弃。难不成你会抛下我不管?”
宗政堃回握住她的手,用力保证:“当然不会!”
两人相视一笑,情意绵绵自不用说。
瞧两人这情深义重的样子,范一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察觉还有人看着,宗政堃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这计划能成功也亦失败。我记得前些时候,吴老太曾得意洋洋地来说她用不着我们了,因为她抓到了仲雪。有仲越涛最心疼的女儿作为人质,杀其还不算手到擒来。不过没几天,仲雪跑了,把她气得不行。”
“原来如此。”范一彪恍然道,“难怪仲雪姑娘说当时吴三儿在她屋外鬼鬼祟祟的。”
宗政堃对这直爽的汉子有了些许好感,言语间也稍稍有了些缓和。问道:“不知阁下还有何疑惑?”
“没了。多谢。”范一彪不好意思再多打扰,告了声罪,转身离开。
云初霁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察觉躲在墙角的时梦之也已离去,不由心中疑惑:她莫非不是来监视的?那清晨来此又是为何?只是无意中走到此处?正疑惑间,突听宗政堃唤她。
“姑娘若要监视,何不干脆进来?”
云初霁知他误会了自己,解释道:“我已说过,我是助你,而非困你。”
宗政堃试探道:“若我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