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再逢,不再如昨。
大约这就是初恋的奇妙能力,即使变了模样也能一眼就让人认出来。
燕州。
方好垂眼看着地面,没有抬眼也知道,即使隔着口罩,燕州的唇角也是上扬的,即使人来人往,他的目光还是落在她的身上。
她悄无声息地收回手,抬起来遮住发痒的脸颊,避开他的问题:“你坐吧,刚好我有急事要走了。”
方好不想被在场的人行注目礼,所以说完这句话就拿包走人,但没想到他追到门口来,说:“我今天开了车,现在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了吧。”方好回眸看向他,淡淡地笑,“这不是在江海,你大概也不顺路。”
一句曾经最常用来求和的话,她拿来与他疏远距离。
燕州的眼神始终没有变化,说出方好意料之外的答案:“刚好顺路。”
方好觉得自己真是有毅力,这时候都痛痒难耐,她还能和燕州继续谈话:“还是别顺路了吧,你现在这样送我去医院不太方便。”
现在燕州他们的乐队洛希极限可谓炙手可热,他现在不同往日,说不定出行就有人跟拍。
燕州却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未开封的口罩,他递过去说:“你现在这么难受就别推辞了,我顺路,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可以吗?”
多少年过去,还是这样。
骨子里的温柔劲如水一般,缓缓冲淡所有的过往,让苦涩都回甘。
有那么一瞬间方好恍然间回到从前,但很快从旧梦沼泽中挣扎而出,却还是无法不像从前那样对他说:“好吧。”
一路上倒没出什么岔子,两人还能正常聊天。
是燕州起的头:“你现在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包含的范围太广,工作生活家庭感情健康等等都算是一部分,当人们觉得一一说来无用或是麻烦的时候,通常会说:“都挺好。”
方好就是这么说的,为了维持社交礼仪,但也有一点私心在内,她又问道,“那你呢?”
他倒是不嫌麻烦,一口气说了许多说道:“工作挺顺利的,马上乐队的巡演就要结束了,现在一个人在江海住着,认识了不少新朋友,身体也还健康,这样看我也过得还不错。”
方好觉得他们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她在他耳边念叨个没完,他负责认真倾听适时表达自己的想法,现在话多的那个人却成了他。
有点意想不到。
其实在这里重逢是意料之外的事。
去医院开好药要走的时候,方好接了通甲方的电话,这时候手边多出一瓶水来,她于是下意识拿过一端,顺着那方向去看递水的人。
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的也不会有旁人了,是燕州。
都已经把瓶口握住,不接过来倒显得奇怪,方好于是把那瓶水接过来。
她察觉到,燕州刚才在看自己的耳垂。
从前她怕疼怕麻烦没有打耳洞,毕业后倒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孟七夕提议的时候她便跟着一起去了。
今天她戴了个并不起眼的耳钉,他的目光就落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才悄然移开视线。
电话聊到最后,方好刚要跟身边的人说走吧,却见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散开的鞋带上,她弯下身的同时燕州也有弯腰的动作,她别开眼不再看他。
之前他总是给她系鞋带,但现在这关系,实在不合适。
好在燕州也明白他们当下的尴尬关系,并没有那样做,他只是蹲下身把自己并不松的鞋带解开,然后再认真打了个结。
方好站起身,说:“今天谢谢你,改天你有时间的话请你吃饭。”
这都是这几年做生意常说的客套话,也没人会当真。
说完这句本来以为燕州也会客套一下,谁知他闻言拿出手机:“那就现在加个联系方式吧,我回江海找你吃饭。”
方好被他这操作噎住,但毕竟客套话是她说的,头是她起的,她拿出手机与他加上微信,自我安慰地想,燕州并不缺她那一顿饭,说不定有时候看到她朋友圈发的东西还能给她介绍些生意。
备注也没改,本来手机都要收起来了,燕州却又提醒:“要不要留个电话号?我怕你工作太忙不看消息。”
越来越摸不透他想干什么了,但方好还是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他发过去。
“我送你来的,也就送你回去吧。”燕州对她说,“刚好我也要回酒店。”
言下之意大概是,顺路。
他以前总是这样说,但其实每一次都要绕路。
方好不推辞了,坐上车看着窗外街景变幻,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打下来,落下斑斑驳驳的日影,街边的梧桐树枝叶繁茂,相比到了夏季会更加郁郁葱葱,却又不似往日夜间瞧到的景致那样美。
方好想起在江海与他看过的夜景,又想起来初见那日,她依旧看着窗外的一花一树,说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带我去医院。”
后来她问起来,他说了实话,那次也是特意送她。
这世界上有许多事一旦错过最好的时机,再提起时总会有些莫名,得到的结果也未必值得长久的沉淀。
也有很多带有怀念意味的话就没必要说起,一些无关自己的事就不应该问,没有结果的事也不需要开始。
她告诉自己,算了。
正值红灯,燕州借着这时候从后视镜中看她,对上她回过头的时刻,四目相对间一时无言。
方好轻笑一声,看着后视镜中阔别多年的人的眼,她压下所有的心绪,把辗转唇齿间的名字都打碎吞咽回去,唇角依旧带着一抹浅笑说道:“不过以后还是别顺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不知为何下意识别过头去,掀起眼看窗外飘逸而过的乌云,看头顶这片被梧桐枝叶割裂开的陌生天空,这样就看不到他们彼此有多狼狈。
车窗外白云飞鸟都远去,头顶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梧桐树影还追随着他们,一眼望不到头。
像是记忆里火伞高张的夏天。
正是等红灯的间隙,燕州屏蔽掉她前面说过的话,顺着她的目光看窗外的绿荫成影,他说:“这里也种了栾树,和江大的很像。”
方好收回视线看他,觉得这些年他果然是变了,现在听到这些话就像是撕下一张纸那样简单,轻易地把刚才那个话题揭过去。
方好没有说话,燕州从后视镜看她,她开了车窗,还在看窗外,风涌进车厢,几乎遮盖过所有的声音,让车载音乐的声音都模糊,她被吹得眼睛眯起来,却还是不愿回头。
换到绿灯,车子继续行驶,风变大了一些,风声里方好听到了他的声音,很轻,与呼吸交织在一处。
她却听得很真切,像是昔日那样认真地去听他所有轻轻的声音,燕州问她一个不在她此刻思考范围内的问题,“你打耳洞的时候疼不疼?”
方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按照套路来,旧爱相逢应该说好久不见,然后她回复别来无恙,他问你想不想我或是后不后悔,她都给出决绝的答案,然后说,再见。
她转念一想,现在这样也好,出乎意料,少了几分俗套。
后面还有一句话,方好没有听清楚,也没有追问。
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没听清岂不是很破坏气氛,虽然现在的气氛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但是听不见就可以不回答,追问过后却不给出答案似乎不太礼貌。
方好依旧没有看他,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闭起眼,但睫毛却颤抖得厉害。
疼或不疼都是早就遗忘的事,想或不想也无法改变结果。
她到底是抓不住那年的夏天。
春天已经过去一半,等她再睁开眼,或许就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