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弋心如死灰,“您有墨镜借我戴戴吗?”
“有啊,很靓的款,我怕你驾驭不了。”
黎女士所言非虚,是一副红色墨镜,红得非常彻底、非常招摇,他丝毫不怀疑设计者原本也想将黑色的镜片做成红色的。
好歹让自己免于成为食言小狗的命运。
时弋毅然决然地带着出了门。
自然而然引来吴岁一场酣畅淋漓的取笑。
吴贺是个好人,时弋欣慰,只是观摩了麦粒肿一阵,评价了句“悠着点”,并无半点嘲笑之色。
他的自行车上回爆了胎还没来得及修,所以只能又蹭吴贺的后座。虽然他有意在吴贺的背后躲着藏着,但是一路难免迎受诸多注目礼。
事已至此,时弋改换心态,抛弃羞耻心,大大方方地从吴贺车上下来,两根指头在镜腿一点,就此准备耍酷到底。
吴岁这回居然颇为捧场,“哇好酷好酷。”
可她夸的却不是眼前长了麦粒肿的这位,而是站在田径场入口,一身黑色训练服,带着黑色鸭舌帽的池溆。
时弋气焰陡灭,将本来预备着的猫步走成了虾步。
“得刷卡才能进去,我和教练提前说过,他说不干扰大家训练就行。”
池溆的视线又落在装扮过分突出的时弋身上,“你这是?室内田径场,晒不着太阳。”
时弋将墨镜往下拉了拉,胜过一切苍白的解释。
虽然眼前的世界都被强加了灰黑色的滤镜,让他的感知力略微减弱,但他还是能清清楚楚看见池溆不经意扯动的嘴角。
笑吧,可尽情笑吧。时弋早已万念俱灰。
“入口在那边。”池溆说着搭了下时弋的肩膀,但是很快又放开了。
吴岁同吴贺走在前头,时弋在后面走得磨磨蹭蹭,恰好池溆也在拖拖拉拉。
“你可以不来的。”池溆低着声音说道。
“那万万不行,我一......”时弋本来想说自己一从岛小侠,怎能沦落到食言而肥、小狗一只,可话都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还想问我这副墨镜不酷吗,结果兜里的手机传来振动,他收回心思,先将微信划开。
是一张自拍的侧拍照,坐在沙滩上的倪老板。
这种类型的图时弋偶尔在网上看过,一般还要配上什么心碎流泪、请温暖我之类的花字。
时弋只能给池溆眼神示意让他先走,然后马上回了电话过去。
短短一分钟的电话,在倪老板的间歇性沉默之外,时弋还掌握了三条关键信息,倪老板今日心情冰点,店开着但没人,十点半有顾客要过去拿预定的商品。
以及一条结论,他得赶紧过去。
可他却没有迅速转身,而是快跑到入口处,吴岁和吴贺已经先进去了,池溆在外面等他。
“有事?”池溆似乎察觉到什么。
“嗯,不过这十分钟没有,十分钟以后才有。”时弋说着推开门走进去,“我要去长长十分钟的见识,领略下实力选手的风采。”
他原本还想打趣说句“看好你哦”,灵光闪现,突然想起早上同吴岁发信息时候,她发过来的小朋友可爱wink动图,因而决定现学现卖。
可他忘了苦涩蹲在眼尾的麦粒肿,也忘了一层深色镜片将他的眼睛和池溆阻隔。
今生第一次鼓起勇气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wink,宣告魅力为零、效力为零。
时弋无地自容、羞愤跑开。
留下池溆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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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不单行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长麦粒肿惹人笑无妨,兴冲冲却只看了齐整整的十分钟训练也能忍得,身残志坚走上工作岗位,嗨,没办法的事。可时弋实在是没料到,要在大中午去照顾一个醉鬼啊!
他本想着让倪老板回来,自己中午能回家吃口饭,谁曾想电话打了好几遍,愣是无人接听。
这下时弋得慌了,心情不好,不至于做什么傻事吧。他便将店先锁了,原本的艳阳天此刻也乌沉沉,风钻进短袖里,竟然让他打了个哆嗦。
一场大雨在所难免。
幸好在大雨降临之前,时弋在沙滩上找到了几乎醉成一滩烂泥的倪老板。
时弋将几个啤酒罐子捏扁,收拾进由胳膊压着尚未逃逸的塑料袋,扣在手上,再稍微唤醒了些倪老板的意识,将烂泥重新塑形,将人抱着拉着扯着,反正十八般武艺用尽,在大雨砸下时,将人推进了店里。
就说祸不单行呀,顶部的灯像是被外头的狂风骤雨吓破了胆,吱吱哇哇叫了几声,继而丢了性命。
“我今...我真...服了...气笑...都什么跟什么......”
笑字从嘴巴里吐露出,像是突然具有了生命力和传染性,先是时弋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无可奈何地笑了,随后靠在柜台边神识不清的倪老板也笑了。
叮——
有人推门进来。
时弋怔在原地,笑还凝在嘴角。
他的墨镜在上午进店之后就摘掉了,因为他总觉得给周遭的一切镀上一层暗色的虚假,处处不对劲,还不如拿掉墨镜以麦粒肿示人来得舒服。
可池溆此刻出现在这里,让时弋恍惚,以当还活在墨镜之后的虚假世界。
“你这时候过来干嘛,外头这么大雨。”外头一道闪电划过,时弋才得以神魂归位。
“我过来的时候,天还是晴的。”池溆在地垫上蹭了蹭脚底的水和沙,又问道:“怎么不开灯?”
“坏了,不争气的家伙。”时弋将一包抽纸递过去,“有事吗,非要现在过来。”
时弋虽然在问,可他心里有数,池溆过来一定有事,是逾越手机联络、程度重要的大事。
他将柜台上的杂物收拢到一边,坐了上去,顺便拍了拍旁边的台面。
池溆走近,倾身将手中潮湿的纸巾扔进了柜台内侧的垃圾桶里。
他对短暂圈住时弋的这个小小空间很熟悉了。
然后坐在了时弋旁边,任由昏暗将他们笼罩。
可其实不能算作完全的昏暗,因为一排冰柜的灯还亮着,所以池溆只要转过头,就能察觉时弋的心神不定。
“你们的集训过几天要结束了吧。”时弋直截了当,他其实听见了吴岁断断续续的话,将它们拼凑完整,得出眼下的现实。
“嗯,”池溆顿了顿,“提前了,到后天就结束。”
时弋点点头,却始终盯着摇晃的脚面,“我好像还没认识你多久。”
他突然被柜台侧面的塑料袋吸引了目光,便跳下柜台,从里头拣了那个尚未施展迷醉能力的一罐啤酒。
时弋坐了回去,手指抚着那个拉环,近乎天真地发问:“酒精真能拯救不开心吗?”
“暂时可以。”池溆答得认真,他以为时弋这样问,可能是想要拉开那个拉环,亲自印证酒精的效用。
可时弋却将啤酒随手放在了一边。
“未成年人不得饮酒。”时弋说完转过脸来,“你冬天会来吗?”
“不会。”
“那你明年夏天会来吗?”
“不一定。”
池溆看得分明,每一个“不”字落下,时弋的眼睛就要黯淡一分。
在蒙雾之前,时弋的目光越过池溆,望向那扇面目模糊的玻璃门。
“雨看样子要下很久,你等雨停再走。”
时弋无法向池溆言说的是,一场被限定了时间、地点和情节的梦,也同样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