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弋确实胆大包天,要和康复法则抗衡。
没人像他一样,身上揽了一箩筐的错误示范。别人制动,他要制静,每日循规蹈矩地家里冷饮店两头跑。
反其道而行的后果呢,大概是本就没伤得多重,又或许是用从前施展的热心肠交换了不少好运气,这回叫他得了眷顾,一个星期没到,居然拐杖都弃了,搭着吴贺的肩膀,踩着架势全无的小碎步,兴高采烈地进了体育场。
对此康复奇迹,时弋有自己的一套说辞,简称心诚则灵。
这个奥体中心时弋算不得陌生,打球、游泳、看比赛,从小到大不知来了多少回。
而时弋对这个飞碟形状的体育场,最新的记忆还是它以残破的形象出现在本地新闻里。差不多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台风强势过境,体育场顶棚不堪强风,小部分被撕碎,只剩下骨架结构。
可明天又有台风要来。时弋站在通道口被人挤得够呛,要不是吴贺细细的身板强作定海神针,就差给人行跪拜礼,居然还有闲心在意体育场屋顶的命运几何。
仨人都失了策。
虽然是个半公开的友谊赛,但时值暑假,今天又凉快得过分,开放的体育场自然就成了遛娃场。时弋同吴岁本优哉游哉,想着在第一排轻松观赛,谁曾想进到里头只余目瞪口呆。
体育场只短的两面开放,时弋放眼,已经填塞了密密麻麻的人进去。
而他们所在的入口,位于较长面的中间区域。也就是说,想要屁股挨上座儿,得跋涉十万八千里。
免费劳动力吴贺耐心告罄,他将时弋搭在肩膀的手撇开,想要撂挑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吴岁可顾不上他俩,她刚才收到陈绮信息,人已经到了。“我去找位置,你俩赶紧的吧。”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勉强吴贺能吱一声,时弋对眼下的艰难处境十分了然,因而长叹一声,又摇了摇头,字字凄楚,“贺啊,你要不把我扔了得了。”
时弋扮可怜已然熟能生巧。
不过在受气包吴贺这里,时弋的可怜毫无说服力,“我可不敢,不然回去有人得跟我妈告状呢。”
世界上最窝囊的债主非他莫属,谁让他的母上大人恩威并施,让他对病号时弋有求必应。这心偏到了西伯利亚,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应当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时弋将人的肩膀又勾过来,“嘿嘿”一笑,“你这肚里能撑船,犯得着跟我生气呢。”
两个大男生在跑道旁走出了别具一格的蜗牛步,且时弋全程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吴贺脸皮比时弋薄得多,总觉得他俩的行径堪称鬼祟,尽落在了人眼里,得惹人窃语。
身着不同颜色、样式队服的选手从他们旁边匆匆走过,池溆所在长跑队也包括在内,但就是没搜寻倒池溆的身影。
行吧,重要人物总是在最后闪亮登场。
时弋寻人未果,倒是产生快被汗水淹没的错觉。他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落了一地的汗,终于求得两个似乎闪着金光的橙黄宝座。
就是说出门靠朋友呢,要不是陈绮来得早,几个人得登顶呼吸新鲜空气了。
四颗脑袋凑在一处,有一颗是被时弋强行扣住的,仔细检阅陈绮手机里的参赛表。
“1500米和10000米,他报了这两项奥。”时弋终于舍得还吴贺脑袋自由,“时间安排上,应该一个在中段,一个在末尾吧。”
“没有确切时间,但应该差不多。”陈绮拉开背包拉链,从里头拿了四瓶矿泉水出来。
时弋见水两眼放光,他双手成捧,越过中间的吴岁,语气里透着刻不容缓,“好班长,快给我来一瓶。”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得自己是负债之人,接到水的第一时间就转头递给了吴贺。
时弋将水“咕咚”了大半瓶下去,心里头的繁绪刚消停,体育场中央的话筒就啸叫上了,又扎出点不痛快来。
但其实,他悒悒不乐的源头,并非在于人多、噪音这些外部因素,而是他坐这好半天,依旧饱尝寻人未果的挫败。
他仰过头,眼中蒙尽青灰的天色,无意遗落一只飞鸟的影。
芝麻点大的,和坐在偌大体育场里的自己一样。
他想起某个翘了晚自习的夜晚,应该是初一的时候,是受了老爸的撺掇,一起到体育场看足球赛。
那时候不需要台风作乱,似乎光是人的呼喊,就足以将棚顶掀翻。那天他看得很认真、喊得很尽兴,为着不知什么情绪,夜里还失了眠。
时弋依着记忆里的热烈在拼命回溯,自那以后,因为什么而澎湃、而呼喊,那样的机会好像屈指可数。
可值得庆幸的是,那股热烈无束无拘地涌现在此时此刻。有什么实质的东西,比如一个拳头,比如一把锤子,在一下一下地叩击他的心脏。
挫败啊、渺小啊,在震荡里顷刻烟消云散。
“弋哥,人在那呢!你看见没有!”吴岁在时弋耳边兴奋地喊道。
时弋竭力压着嘴角,却还是让得意与快意交缠,在那张微微涨红的脸庞上漫得没边没际。
他早看见了,那个站在队伍中间的池溆。
“首先,对来自博宁市第七中学的队伍表示欢迎......”
心诚则灵的道理绝非空穴来风,时弋想得够深、望得够久,所以能在池溆舍弃销声避影的第一时间,就用目光将他牢牢圈定。
池溆是善于隐藏自己队伍中的佼佼者,而当他心甘情愿迎受人群的目光时,他又自然而然成为焦点。
与生俱来的外貌和气质,怎么不算一种天赋。可这只是池溆众多天赋里最浅薄的一层。
后来时弋想,无论是谁,见过发令枪响之后,池溆褪去人的表皮,陡幻作荒原上一只追逐猎物的狼,利齿未能刺进皮肉、舌尖未能饱尝鲜血滋味,它就一刻不会罢休。
这是池溆最炫目的天赋,摒除旁骛,只向终点。
话筒声止、发令枪响、计时器数字滚动......体育场内的一切像幻灯片一样在时弋眼前快速切过。
下一场就是1500米的比赛,可时弋早已喊哑了喉咙。
“真不知道你看谁来了,裁判上场你都要喊一嗓子。”吴岁对时弋的“滥情”颇有微词,毫不留情地甩了眼刀。
时弋并不搭腔,眼睛瞟向吴贺,发现人还揪着那本《摄影构图艺术》不放,自己的手舞足蹈与嚎叫,对他没有半点干扰。
吴贺察觉到时弋的目光,这才悠悠将书叠了一角阖上。“怎么,你偶像要上场了?”
时弋已经懒得辩驳,吴家兄妹已然沆瀣一气,将迷弟的身份在自己身上扣死。
时弋是个好心肠,可不得成全,真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声音夹得让人不忍听,“是啊是啊,一定要为我的偶像加油助威哦!”
得亏时弋无法速成wink技能,不然得让身边几人遭更多罪。
吴贺拍掉一身的鸡皮疙瘩,神情突然格外专注,因为他看见了起跑线上蓄势待发的池溆。
发令枪响的瞬间,吴贺就发觉时弋成了个只会眨眼睛和呼吸的雕像,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3分59秒56,当看着池溆与计时器上的数字交错,生气才算涌回时弋的身体。
他长长地,似乎没有止境地叹了一口气,左边是吴岁的“啊啊啊啊”,右边是吴贺的口是心非,“有两把刷子嘛。”
贺啊,你就编吧你,这叫两把刷子么,池溆把第二名甩了那样老远,这得有成百上千把刷子傍身呢。
时弋的左边肩膀被吴岁捣得生疼,他没好气转过脸去。
“弋哥,你不去跟冠军道个贺?”吴岁乐此不疲地怂恿。
时弋斩钉截铁道:“不去。”
他为着两个原因,一是人家夺冠应该是家常便饭,二是,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的迟疑。
他的出现会让池溆觉得高兴么?他不确定,无论如何,不应当让池溆在比赛未结束前,受一点情绪因素的影响。
“是么,你不去我们去,若是你偶像问起你来,我还会给你找理由,就说胆小鬼摔了腿,下不来,请理解。”吴岁笑得前仰后合,对时弋的一个头两个大视若无睹。
“吴岁,”吴贺凑了过来,语气严肃,“池溆接下来还有10000米的比赛,最好别去打扰别人,都结束的时候再说吧。”
时弋准备的说辞让吴贺抢了去,如此的通情达理,直教人感激涕零。
吴岁鬼主意多,但是极明事理,大腿一拍道:“哥你说的在理,我被夺冠冲晕了脑袋,那这样总可以吧,”说着手指向跑道旁站着的零零散散的观众,“站近点看。”
时弋二话不说,“蹭”得站起身,坚决做吴岁提议的第一响应人。
却被吴贺无情扯回座位,“你个独脚汉想站多久?弋哥求求你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