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多得意啊,用一个那么小的棋子,就轻而易举抹杀了最有威胁的隐患。”
当年,檀来尚不是阁主,但已是剑阁看好的剑道魁首,年轻一辈的第一人。
偏偏,杀出了个沈淮渡。
同宗门修习的天之骄子不同,他就是野蛮生长的草根,扎根荒原,靠一柄名不见经传的拂雪剑,杀遍奸邪,一并得罪正魔两道的同时,声名鹊起,甚至隐隐压了檀来一头。
那些蝼蚁般的,受了他救命之恩的凡人,无一不叩首感恩,高呼仙君圣人。
笑话,修道者以实力为尊,尤其是剑修一脉,连化神都没有的散修,配当什么“圣”?尽管众人不屑,可心底难免妒恨。
可剑阁却嗅到了危机——无他,沈淮渡成长得太快了。
众人只当他和自家的宝贝疙瘩一样,是天材地宝从小养出来的,可随着了解深入,他们才发现一个事实。
这人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
所谓的拂雪剑法,只是他根据凡间强身健体的花架子,结合实战琢磨出来的。
无人教导,他都能误打误撞摸出修习窍门,在与方伽音相识后,得到指点,境界更是提升飞快,甚至有望成为最年轻的化神剑修——于是,在招揽失败后,雪衣剑阁坐不住了。
他们便从一些附属门派里,找到了很多机灵的“小饵”。
一个针对沈淮渡的阴谋便开始了。
而吴甲辰便是当年最出色的,也是唯一完成任务的——饵。
“吴甲辰,你回来后我们就许你峰主之位,由你成年继任,你该感恩戴德!”佘晋气得长须抖动,他指着那人鼻头怒斥,“剑阁待你不薄,怎么养出了你那么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小人!”
话到此处,吴甲辰似乎被他逗乐了,噗嗤笑出声来:“酉峰,一个守门的地方,看门狗的位置谁来都无所谓,你们骗得了当年的我,可骗不过现在的我!”
他冷眼扫视在场众人:“我信了,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和伽音,天天给你报信,那时候老遇上什么暗杀、下毒……我在吴家都看多了,也没在意,可后来想想,沈淮渡明明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散修,再天赋异禀,也不至于遭那么多仇家吧。”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没有人会考虑我们的性命,也不在乎我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你们只是想要沈淮渡死,你只是想要——方伽音和逐青伞归顺!”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气流便扑面而来,将他生生掀飞几米。
吴甲辰早有准备,他双手捏诀,一跃翻身而起,生生避开了杀招。
落地后,他双目布满血丝,虎视眈眈:“被我说中了!本来说好方伽音和剑阁联姻的,没想到杀出来了个沈淮渡,你们不甘心,却又偏偏要假装不在意,就唆使我借刀杀人。”
“吴甲辰,你是疯了不成!”
佘晋厉声道:“盯住沈淮渡乃是当时剑阁十二峰下的令,你休要胡言乱语!况且你不是完成了任务,哄骗沈淮渡饮毒,当年你要杀他,现在怎么又良心发现了?想要救他……”
“因为他们早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吴甲辰厉声道。
“什么?”佘晋神情大震。
“他们早就知道,我居心叵测……最后沈淮渡要进幽都了,他当你们的面喝毒,只是为了保我而已!他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家,哪怕家里很不好,但至少能活着。”
吴甲辰至今都还能回忆起那人说这话的神情,带着些许歉疚,温柔又坚定。
“他说,回家吧——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护不住我们了。”
他的话掷地有声,震得众人顷刻失语,神思混沌。
什么叫早就知道?
“你们勾结狼妖,覆灭云州。还有你,佘晋,暗通九烛,剖骨续命!这些账得算吧……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都看着呢,我们都看着呢!我知道撼动不了你们,我是个懦夫——他们也总说我胆子小,说胆子小的就站后面,万事有他们。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只能站出来。”
“佘晋,你该偿命了。我知道你有无尽分身,你以裂魂法保命,我动不了你,但一定会有人要你的命。”
“我一直记得,他们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已经很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可看到扬戈的那个瞬间,我就突然想起来了。”
“像啊,真像啊……”吴甲辰的话带着颤音。
“佘晋,我从来没想过,最后,我也和他们在做一样的事。”
“今日,我峰弟子,不惧生死,尽诛奸邪!”
殿外,示意敌袭的隐钟催命地响,声声催命,急促地快要断气,想来是吴甲辰先前的安排已经奏效。
“阁主,酉峰已经废了,得把他们全杀了!”佘晋猛地甩袖,向主位请命。
小砀峰被安插了酉峰的内应,剑阁的传讯阁也悄然被替换轮值,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劫狱,更是一场沉寂已久的浩劫。
“阁主!”佘晋还在催促。
终于,高台上那人睁开了眼瞳,一个雄浑沉稳的声音回响在大殿。
“尽数歼灭。”
“檀来,你成不了圣!”
吴甲辰高喝一声,一柄剑贯穿了他的咽喉,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迸出血花。
往后倒去的瞬间,他嗅到了喉间弥散的铁锈味,夹杂着温热的甜腥——似乎有一丝香喷喷的烤红薯味道。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那天。
他下毒被发现了,沈淮渡吐了血,方伽音忙得脚不沾地,一时竟无人管他。他可以偷偷跑掉,可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下定决心要接受严刑拷打,可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红薯。
沈淮渡大病初愈,身形单薄,披着狐裘在小河边和他聊天:“其实我和伽音早就看出你们不对劲了。那么小的孩子,派出来做那么危险的事,真搞不懂他们……”
吴甲辰接过了红薯,犹豫再三:“那……那么多来的,你们为什么就留下了我呢。”
“因为只有你看到馍馍眼睛都在发光,我就知道,你是真饿了,也是真过得不好。”沈淮渡拍拍他的脑袋瓜,“过得好和过得不好的孩子,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就留下来吧,好歹有口饭吃。”
吴甲辰默默低头啃着烤红薯,明明那么甜,可怎么烫得他掉眼泪。
“他们要我害你。”
沈淮渡假装求饶:“那小贾,你那么聪明,想想办法让我活下去吧。”
闻言,吴甲辰破涕为笑,拍着胸脯道:“有我在,一定没问题!”
甜腻的红薯在眼前消失,他的瞳孔失去了神采,倒映着高台上面无表情的男人,随即上移,琉璃的穹顶像是星河一般,落在他的眼中。
天旋地转间,他又躺在了忘忧谷的草甸上,晚风夹杂着青草香,吹过鬓发,繁星如被,沉沉裹在天地上。
哗啦啦的水流击打礁石,哗——似有大鱼甩尾,旋起雪白的浪。
身旁是融融篝火,架在上面的烤鱼蜷起尾,发出焦香。
温柔的男声拉长语调:“吃饭啦——”
吴甲辰侧头看去,只见一袭淡蓝的衣角在草叶中翻动,随着步伐摇曳,像是绽开的水莲。
姑娘俯身点了点他的脑袋:“小贾,走了。”
他看不清两人的脸,只听见自己欢欢快快地应了一声。
“来啦!”
沈淮渡夫妇至死都不曾知道,当年那个小跟屁虫的真名。
吴甲辰。
——小贾,你那么聪明,想想办法让扬戈活下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