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照瑾吩咐下去后,转头就见杜幼廉正睁眼看着太阳,那人的眼睛似乎蒙着一层阴翳,朦朦胧胧的,呈现出灰白色。
“黎师兄,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破地方参加什么破贺宴。”杜幼廉“看”了过来,话音亲昵,却带着森冷杀意。
黎照瑾知道,在那人眼里,自己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团。那次回来后,他的眼睛受到了损伤,没有原因,药石无灵,只能靠着修士的灵识探路。
世间万物,在杜幼廉眼里,只成了灵气的光团,一团团一簇簇交叠在一起,无法区分。
于是他恨透了沈扬戈,恨不得生啖其血肉,把他挫骨扬灰,倒是全然忘了——青蚨石窟里,自己曾亲手穿了那人的心。
他们在南虞境拜访了鹤镜生,那人指路,说往西南去,就能找到沈扬戈。可现在已经那么多天了,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杜幼廉杀意已经按捺不住了,他甚至恨不得回去,将那装神弄鬼的神棍生剐了。
在这个小城里耽误那么多时日,现在还要去劳什子贺宴,他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好耐心,能不让他们逍遥宗的喜事变丧事。
黎照瑾深深望了他一眼,挪开了视线:“再等几日吧,是剑阁的命令。”
*
这头的沈扬戈倒不知道有人那么恨自己,他稀里糊涂被赶出了邳川,往幽都的方向走了两日,路上几次险些遇到剑阁的人,害怕暴露就不敢御剑。
第三日,他在偏僻的茶寮落脚,恰好遇上了一队修士。
虽穿着统一的花花绿绿,但与剑阁那样的整齐划大为不同,每个人身上都挂着银饰,花纹样式各不相同,动起来亮银闪耀,铃音清脆。
像是西南方向的宗派。
沈扬戈拿不准他们的来历,就往脸上身上抹了一层灰,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是才从老林里钻出来的旅人。
“哎,你们说少荏剑是真的好了?”
“谁知道呢,都多少年了,逍遥宗兴许将所有宝都压在周见霄身上了吧。”
“不是说那个宋雪有望继任吗?他的松雪剑意也小有名气。”
“你也说了,小有名气,我可听说逍遥宗想要让他接替周见霄的三阶名号,直接进入大比。”
那头聊开了,恰好是沈扬戈关心的事情,于是他竖起了耳朵。
连续数日跋涉,他风餐露宿,没法获得丝毫情况。
“这怎么行?”为首那人最先沉不住气,怒目圆瞪,猛地拍桌,激得茶盏哐啷一颤,“周见霄的少荏剑,我是见识过的,输给他我心服口服,可这毛头小儿如何担得起三阶?想来,逍遥宗是想捡个便宜啊……我们拼死拼活熬到最后,他们却借着周见霄的名号,杵在三阶擂台守着,何其不公!”
“掌教师兄说的正是,恰逢大比,各宗都派了不少人去探虚实,可你也知道,自周见霄从绛雪境回来,就长居邳川,当个缩头龟——那可是凡人的地界,我等修士万不可造次。他们以退为进,倒是限制了我们,至今消息不一。”
“是啊是啊!”一个劲瘦的男人抢答,“有人说他失了道心,有人说他命不久矣,上次他们打探的又说他当众使了剑法,精妙绝伦,无人能敌。”
“我是真不知道该听信哪个说辞了。”
沈扬戈留心听着他们的交谈,直到最后,内容滑入了八卦的边缘。
“总归三日后的贺宴上,一切都会有答案。”瘦高个补充道,他眯着眼,以茶掩唇,挡住了微微翘起的嘴角,“听说,五阳宗的雪琼仙子同那少荏剑要结契,这次也许一并商议了呢。”
“哟,双喜临门。”有人捻酸道,“谁不知道那五阳第一美人早就放话,说要嫁就嫁第一人。不成想,竟是让周见霄捡了便宜……”
“是周见霄还是逍遥宗呢?五阳宗也是名门,老宗主就那么一个独女,雪琼仙子已执掌大权,招婿更合适吧——同周见霄结契,不就是把五阳宗带过去了?况且,就少荏剑那种的古板,嫁过去不也是守活寡?”旁人挤眉弄眼,大家听懂了话里的暗示,一时哄笑起来。
沈扬戈喝不下去了。
他胸口堵着一团火,却无处宣泄,烧心灼肺地难受。茶杯举了又放,最后还是重重搁在桌面,他抛下两枚铜板,拎起包袱,匆匆离开了。
可才走了不到一里,他又停下了脚步,站在空荡荡的路上,目露茫然。
宁闻禛看出了他的犹豫,姜南离开得那么快,也许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逍遥宗想借着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彻底了断过往恩怨。
姜南是被赶走的。
在周见霄忘记后,他被那些人驱逐了。
“扬戈,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宁闻禛道,“我陪你一起。”
下一刻,沈扬戈就像是听到了他的话一般,目光坚毅起来。他猛地转身,朝着来的方向飞奔。
凭什么?
不该这样!
他想起了周见霄靠在树下问的那句话——他还会回来吗?
周前辈没错,他师父没错,凭什么要落个这种结局!至少,至少最后再见一面……
沈扬戈飞奔起来,微微褪色的红发绳随着墨发飞扬,忽然焕发新生,像是燃起了一簇火。
明明是师父说过的,很多东西一旦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
他怎么自己就忘了呢?
可直到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邳川,飞奔至熟悉的草庐,却发现——
那里死寂无声,空无一人。院中陈设依旧整齐,可内墙上却出现了无数崭新的剑痕。
杀杀杀!
一个被拧断脖颈的纸鹤落在地上,还衔着一瓣榴花。
姜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