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邳川城,沈扬戈心不在焉,脸上也没了笑意,等他如游魂般逛到药铺门口时,手心被轻轻一攥,才回了神。
“怎么了?”他回头看向宁闻禛,面露迷茫。
“到了。”宁闻禛指了指药铺,“师父让你买的东西都记好了?”
沈扬戈顺势看去,又发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带了……吧。”
他显得几分犹豫:“你不喜欢药味……”
宁闻禛安抚道:“我就在门口等你,绝对不走远。”
“好。”沈扬戈蔫头耷脑地进去了。
宁闻禛退到门外一侧等他,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旁小摊上的糖画,身边突然传来一个低缓的男声:“打扰一下,公子可知周府在哪儿?”
他循声看去,只见来人如朗朗清风,一身暗云纹圆领袍,外罩淡蓝鲛绡,眉目俊朗,一身凛然正气。
“我也是外来客,阁下怕是要问问旁人了。”
那人一愣,又作了一揖:“是在下冒昧了,看公子模样,像是修道之人,不知师承何处?”
宁闻禛依旧温和:“无门无派,未有师传。”
“那……”那人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呵斥。
“你想干什么!”
是沈扬戈,他拎着药材,怒气腾腾地快步走来。
宁闻禛看去,正想回答,却发现那人并不是向着自己说的。
只见他横在两人中间,将宁闻禛牢牢护在身后,肌肉紧绷,像是警戒的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正恶狠狠地盯着来人:“黎照瑾,有什么冲我来!”
他们认识?
还不等宁闻禛疑惑,对面那人周身气势一变,也冷下神色,紧抿着唇,目光沉沉地盯着沈扬戈。
“你在这儿。”他没有用疑问句。
话罢,黎照瑾的目光又越过面前人,在宁闻禛身上绕了一圈,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看起来像是仇人。宁闻禛暗忖。
沈扬戈转过头,他显得生气又委屈,活像是被揪了尾巴毛的小狗,呜呜渣渣地红了眼圈:“你们在说什么?”
“没有。”宁闻禛耐心解释。
“那他怎么会找你!”沈扬戈的语气急切,带了几分质问。
宁闻禛本就揣着心事,被这样怀疑,更是不虞:“他只是问路。”
“为什么是找你问路,明明那么多人!”沈扬戈愈发不安,他梗着脖子,喉结上下滚动,一把抓过宁闻禛的手,紧紧攥着:“我们走。”
宁闻禛垂眸看着沈扬戈泛白的骨节,微微蹙眉,却没有挣开。
沈扬戈憋着一口气,他的脚步很快,像是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像是拉紧的弦。
绕过路口,直到将药铺远远甩在身后,他才松了口气,此时才发现自己似乎握得狠了,在宁闻禛手腕上攥出一圈红痕。
“对不起。”他讷讷道。
宁闻禛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的手,终于慢吞吞开口:“是仇家?需要处理吗?”
“……”
短暂停顿后,沈扬戈否认:“不认识。”
撒谎。
宁闻禛胸口堵着一口气,他也不知道那种烦闷从而何来,只淡淡抽回手,转身就往前走。
“闻禛……”沈扬戈看出他心情不佳,连忙追上,他想要拉住,却又无从下手,忙手忙脚的,活像咬尾巴的小狗。
他急得团团转:“是不是……是不是他和你说了什么?”
宁闻禛停住了脚步:“你觉得他该和我说什么?”
沈扬戈心一惊,下意识反驳:“你别信他——他就是个骗子!”
他大脑空白,只想着黎照瑾那些虚伪至极的关怀,最后骗得他生生穿心,兴许他们又想故技重施了。
他的心被拧成一团,呼吸紊乱:“他们都在骗你的,无论说什么都是假的!”
还不等他说完,却见宁闻禛安静回眸,他目光通透,似乎早就看破了一切。
“你就没有骗我吗?”
铮——沈扬戈脑海绷紧的弦,彻底断了。
他几乎找不回自己声音:“什、什么。”
“我问你,你难道没有什么骗我的吗?”
沈扬戈伸出的手缓缓落下,他红了眼眶,翕动着唇,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声。
“你说我们是道侣,是假的吧。”宁闻禛没有想绕过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总是那么冷静自持,哪怕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似乎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
“我……”沈扬戈还想辩解,却被堵了回去。
“毕竟你根本不了解我。”
“不了解……”沈扬戈喃喃重复一遍,“什么意思。”
宁闻禛看他几乎要碎在光里,莫名有几分不忍,他撇开眼,可事情始终要面对,那是横亘在两人中的刺:“我不喜欢甜,不喜欢画,也不喜欢练剑……”
他推翻了“宁闻禛”的所有喜好。
“你说我们是道侣,可如果是真的,你却一点都不了解我。”
你了解的只是那个“我”,你永远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
沈扬戈却愣在原地:“你都不喜欢啊。”
“为什么骗我呢。”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几不可闻。
“不喜欢。”宁闻禛道,“那些是你喜欢的,‘我’陪着你一起喜欢,所以你才会默认我也喜欢。”
沈扬戈嗜甜,他喜欢明艳的花,练剑很刻苦。
所以那个“他”,就跟着喜欢甜食,喜欢描摹花鸟,陪着他一起练剑。
沈扬戈定定看着他,许久,他惨淡一笑:“这样啊……”
“闻禛,我骗了你——我们当然不是道侣了。你是我兄长,我只是故意捉弄你罢了。”
他弯起眉眼,用笑意掩去颤抖的声线:“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发现了。”
“沈扬戈。”宁闻禛不想再同他绕圈子,叹了口气,“你一直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不喜欢。”
“什么……”沈扬戈彻底僵住了。
“我都听到了,琉璃熔,七日。”宁闻禛格外冷静,“已经第六天了,这个身体快坚持不住了吧,你还想瞒我?像我醒来那样,让我在谎言里不知不觉地死去——”
他每说一个字,就往前一步,步步紧逼。
“你在看着的那个人,他会像我这样吗?不择手段地替你去除所有障碍,事事以你为先,忍受着你的欺骗,假装成他的模样……”
沈扬戈被逼得步步后退:“对不起。”
“他会像我这样爱你吗?”
四处喧哗霎时褪去,万籁俱寂,此时,沈扬戈才看清了那人红着的眼眶——
宁闻禛依旧在笑着,可嘴角是苦涩的弧度。
“七天,我能感受到的东西可真短啊,甚至一点也不完整。”
你给我的爱,一点也不完整。
“对不起。”沈扬戈鼻尖发酸,似乎除了道歉他再也没法说出什么。
“我……”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垂下眸,搅着衣角,像是做错了事被责罚的孩童,“对不起。”
他好像说三个字太多次了,每次都象征着一场错误。
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做对过任何事。
“我会死吗。”宁闻禛问他。
沈扬戈沉默,片刻答道:“我不知道。”
宁闻禛却猜到了结果,他说:“我听闻有蝉地下蛰伏十七年,在十八年初脱胎换骨,鸣一夏。”
“也许我就是那个蝉吧。”他自嘲笑笑,“我该感谢那个人给了我活一次的机会,不该想着能代替、能占有,能让你……”
让你……爱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最后只是转身离去。
“算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