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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画屏初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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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忠只觉得薛南星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灼穿,他突然起身,厉声喝道:“你别再问了!”

一瞬间,屋内静得出奇,夜色昏暗,外间的风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没有风的侵扰,香案上的灯芯烧得肆意,很快就触到了灯油。屋内陡然暗了下来,只留一点儿光亮,照得二人的脸半明半暗。

薛南星蓦然站起身,走到香案边,捻起一旁的铜签,挑出灯芯,“如果事事藏在心里,人是无法往前走的。如今我心中只剩这一点光亮,若不趁灯油燃尽前连根拔起,如何等得到天明?”

“小姐,星儿长大了。”过了许久,程忠终于开了口,“我认定是他,因为他十年前就曾经痛下杀手!因为老爷决定回京就是为了查明此案!”

……

“康仁十二年,黄河泛滥成灾,灾民流离失所,饿殍载道。然而,废太子为讨先帝欢心,在先帝寿辰之际,献上一把‘五谷丰登’的华盖,企图用一派虚假的丰饶来粉饰太平。彼时,作为内阁次辅的老爷,不愿见到先帝被蒙蔽,毅然决然呈上一幅千里饿殍图,为苍生百姓发声。可那废太子煽风点,先帝怒极之下,将程家上下十三口贬为奴籍,流放蜀中。小姐当年虽已嫁人,却不忍见老爷孤苦无依,决然与姑爷同行,带着年幼的你共赴蜀中。但废太子竟然狠下毒手,将程家赶尽杀绝!”

“记得启程那天,星儿你哭闹着要吃桂花糕。城外荒凉,哪里寻得桂花糕?老爷无奈,只好带你去摘桂花,小姐担忧你们的安危,命我随行。也正是因此,我们三人侥幸逃过一劫。”

他声音微顿,手指蜷紧,将愤怒狠狠嵌入掌中,“我们返回时,只见程家十数口人已惨遭杀害,小姐和姑爷被活活打死!那些畜生,他们把尸体堆上马车,连人带车推入山崖,意图毁尸灭迹!”

“我一路追上去,亲眼看到,领头那人的腰间挂着宫中禁军的腰牌!彼时东宫虽已失势,废太子却掌管禁军卫多年,仍能调得动禁卫军。能下此毒手的,除了那太子,还能有谁!?”话到末了,程忠再也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愤然起身,恨不得将那废太子生吞活剥。

片刻后,他情绪稍缓,声音突然沉下来,“后来老爷带走了你,我则四处寻觅小姐和姑爷的遗骸,直至五年前才在奉川重逢。据老爷所言,你们离开后,你突然大病了一场,小半年后才痊愈。也是那场病后,你便不记得那日的事了。”

薛南星讷讷地张口,却发不出声,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这些年,她与程启光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对于爹娘的死,他不说,她也不去问。她记得爹娘如何教导她,疼爱她,却不记得他们因何而死。

可就在一瞬前,程忠的话颠覆了她的记忆。

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不是因为她太小了不记事,而是她忘了,或者……是那些事太沉太重,她不敢触碰,藏起来了。

“快、跑——”

“爹!娘!”

“星儿,别出声!”

“唔——”

声音杂乱似细针,一根又一根扎入脑海。她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幻觉,只觉得心里像被灌了冷铅,坠着她直往下沉去。

“星儿,星儿……”程忠颤抖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悲凉,“都是我,是我不好!我就不该告诉你!”

“砰——”一拳重重地砸向桌面。

夜风将起,短暂的沉默后,黑暗中再次响起脚步声。

薛南星缓缓靠近,跳动的火光映入她的眼里,将她的眸子衬得格外清澈,“不,你应该告诉我。我已经贪晌了十年的幸福,早该醒了。”

“我流的是薛家和程家的血,立的是投身法曹之志,若是蝇营狗苟,逃避一生,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她再次转眸看向程忠,目光里早已卷起千层涛澜。

“所以,外祖父突然决定回京,是为查案?提前替我安排好新的身份和姓名,甚至连户籍、过所都已备好,就是为了护我周全?”薛南星忆起离京前种种,突然恍悟。

“嗯!”程忠回道:“老爷收到京城旧友的来信,信中提及找到了小姐和姑爷的遗骸。所以他才想回京,亲自验骨,沉冤昭雪。可此行凶险,老爷必须先让你与当年的‘薛程’两家毫无关联。”

“你可知道那人是谁?为何你多年追寻无果,却在此刻被他人寻得?”薛南星切切追问。

程忠摇头,“老爷未曾言明,但想来应是可信之人。或许,这消息不慎外泄,被那废太子的余孽得知,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如此听来,似乎说得过去了。可那澄心堂纸的指向太过明显,她反倒心生怀疑。

据传,景瑄帝即位之初便大举清剿太子余党,亲手斩杀慎王。其手段之狠厉、行事之果断,令朝中上下皆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如此彻底的清洗,想必经年累月之下,太子余孽已被连根拔除。而前废太子虽留得一命,但在景瑄帝铁腕统治下,怕也只是苟且偷生,恐难以再掀波澜。

可若是有人借废太子及其余党之名作祟呢?

“星儿,你不会想……?”程忠清楚,薛南星接二连三发问,心里定是有了主意,可又不忍见她深入险境。

薛南星却露出许久不见的释然,笃定回道:“是!耿耿星河欲曙天,外祖父给我‘耿星’一名,正是希望我能拨开云雾见青天,我岂能有负于他。”

分明是一双楚楚动人的杏眸,却早已没了寻常女子的柔情,只剩如炬的目光,坚毅而倔犟。

程忠仿佛见到小姐十年前的模样,心知劝也无用,便不再多言。

……

夜色渐浓,薛南星向程忠辞别,“我爹娘的遗骨还请师父继续追查!此案既是牵涉到十年前,又与大晋皇室有关,要查起来必然不是易事,日后难免深入险境。此处要替外祖父保住,我不能留下。”说完,便踏出门外。

“那你要去哪儿?”程忠轻唤一声,却没有阻止。

薛南星脚步一滞。

是啊,她要去哪儿?她能去哪儿?从前饶是辗转奔波,好歹有个落脚之处,眼下这一走,她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抬眼望向夜空,适才那轮新月已隐入梢头,长夜漫漫,只得寥寥星光……

【注】出自北宋文人梅尧臣:“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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