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五年前的那场噩梦,是因为他在两个爹爹和阿娘之间,选择了阿娘,老天爷要惩罚他的忘恩负义,所以他失去了阿娘,失去了骨婆婆,又差一点见不到阿爹和阿耶。
于是,他便更加不敢开口询问任何事情了,遗憾同谜团就这么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深根,有些心结埋得越久,就越是会成为心魔,这些年来,石初程越发乖巧听话,无非是害怕再因为自己的任性,失去最重要的两个亲人。
而周行同石方巳见石初程从不问起白霓同骨白的下落,竟也从来没想过要告诉他。
石初程憋了五年,终于在这一刻,鼓起了勇气,开口道:“阿爹,我有个事情想要问你。”
“什么事......”周行抚着石初程的肩膀,温声问他,可话语未落,骤然间屋里一暗,周行豁然回身,发现整个舆图瞬间变黑了。
周行瞳孔紧缩,冲石初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自己迅速走回了舆图前。
石初程愣了愣,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
开皇九年正月乙丑朔
隋将贺若弼自广陵渡江、韩擒虎自横江登陆南岸采石矶,战线急速向南推进。
战事告急,终于惊动了陈国天子。陈叔宝刚结束了通宵宴饮,就被请到了朝会上。
陈国天子平日里几乎不上朝,群臣要上奏什么事情,都是由宦者代为转奏。他躺在龙榻上,怀抱美人,与贵妃共决天下事。
今日没有贵妃作陪,陈叔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扭了扭屁股,打着哈欠换了个姿势,只想快点结束朝会,能回去伴着温香软玉,补个觉。
正想着,陈叔宝鼻尖似乎闻见了什么刺鼻的味道,半梦半醒间,他睁开眼来,只见今日清晨的雾气甚重,白雾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朝堂上,一臂之外,男女不辨,一丈之内,人畜难分。[1]
文武百官列在朝堂之上,个个藏在云遮雾绕之中,竟颇有些九天宫阙的意味。如此出尘意境,悠然间让陈叔宝诗兴大发,就是......,他揉了揉耳朵,就是这些大臣实在太吵了。
陈叔宝迷迷糊糊听了半晌,终于明白大家在争论什么——
是说前线告急,武将们要求把前几日从东边调回来的水师,拉到前线去抵抗隋军。
文臣们却说不日就是元会军演了,今年的南郊元会是由太子陈深主持。
太子新立,也是需要排场的,更何况届时梁国降臣也会到场,正是展示□□君威的机会,若是把水师拉到前线去,元会的军演还怎么搞?
陈叔宝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忍不住开口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要不元日前,先出兵去前线看看,若是北面无事,再让水师去参加元会。”
“陛下,若如此行事,传出去,邻国定然以为我国无兵!”
尚书令江总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此人位高权重,却从不管政事,日日只陪着陈叔宝宴游赋诗,今日却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诈尸似的要行一行宰辅的权职。
江总毕竟是陈叔宝最信赖的“十狎客”之一,他难得开口,陈叔宝不好拂他面子,便打算依了他。
“既如此,你看着办,鸡毛蒜皮的小事,何至于火急火燎地把我请过来,”陈叔宝挥挥手,站起身来,他是不耐烦再听下去了,“王气在我大陈,之前北齐三次想要渡江,北周两次想要南侵,哪次不是铩羽而归,北隋难道还能例外?”
“陛下,隋军此次倾国而来,不可小觑啊!若再不重视,元日便是隋军兵临城下之日呀!”
不知是不是因为雾气太重,骠骑大将军萧摩诃全然似看不到帝王脸色,兀自直言上谏。
大概是昨晚自夕达旦地酣歌,他此时有些头昏脑涨,陈叔宝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晃。
听见有人竟敢公然同自己唱反调,陈叔宝目光不善地,看向下面进谏的臣子,却发现眼前的雾气越发浓重了,遮挡之下,他竟看不清是谁在说话。
陈叔宝本就身体不适,心情烦躁,如今更是觉得自来了大殿,诸般事情都不合心意,不由勃然大怒:
“何人危言耸听?”
“陛下,是萧摩诃,萧将军。”一旁的宦者低声道。
陈叔宝一听见这个名字,怒容瞬间僵在脸上,一种干了亏心事的心虚,把汹汹气势扫得无影无踪,可他一腔肝火还憋在心里,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神情不可谓不精彩。
朝堂上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都官尚书孔范见势不对,立时附和道:“长江天堑,自古以来就限隔南北,今日虏军岂能飞渡长江?陛下,这是边将故意夸大此事,无非是想要借此给自己争抢功劳而已。”
这孔范也是日日陪陈叔宝饮酒作乐的“狎客”之一,最是知道如何给君王顺毛。
果然,陈叔宝听完他的一席话,只觉句句说到自己心口上,一腔怒火消失于无形,正要就坡下驴,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他几乎站立不住,手按在龙案上,想要稳住身形。
一旁的宦者急忙上来扶他坐下。
陈叔宝的手便是这个时候摸到了案上一个书册上。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原来是今年的《甲子元历》,每年正月初一,最新的一本《甲子元历》都会递到君王案前,不会早一天,也不会晚一天。
看到这本书,便又是一年开始了。
等等,书是今日送到的,说明今日就是元日!
陈叔宝一阵恍惚,今日既是元日,为何刚刚又在讨论几日后的元日?难道......
“我这是在梦里?”
陈叔宝茫然看向百官,雾越来越浓了,他不过发了一会儿神,眼前便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一个人都看不清了。
陈叔宝无端一阵心惊肉跳,他张大了口,想要说话,却只感天旋地转,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龙椅中,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