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南安,他们继续顺江北上,及至在新津上岸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周行同石方巳就近找了个馆舍住下,打算第二天走陆路,直入锦官城。
周行推开窗户,月辉凉凉地在窗口洒下一片寂寥。
之前同石方巳同舱而居,倒还不觉得什么,及至夜半更深,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有些记忆便压不住了。
其实说起来,像今日这样的骨肉离别,周行是经历第二次了。
当年唐雩带着唐比辰离他而去,他挖心刺骨更甚今日。
一开始,周行还宽慰自己,来日方长嘛,他们父女总有长聚之时。
可后来,唐雩坐上了妖皇宝座,唐比辰顺理成章成了妖国承嗣。他想要带走女儿更是不可能了,甚至于,连在人前相认都成了奢望。
周行见不到女儿,挂念更甚,看到什么东西,总想着给她带一份,比如之前藏在自己屋里,被鹿娃发现的布娃娃、在长安街头买的小猫泥人、还有成堆成堆做成小猫样子的石蜜......
周行独自坐在窗前,听着窗外虫鸣啾啾,思念更是无法抑制。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素绢,捏决轻抚,唐比辰大大的笑靥便纤毫毕现地浮现在绢上,对着阿爹俏皮地眨着眼睛。
周行看着女儿,嘴角这才挂上一丝笑意。
这个孩子的到来,原本是个意外——
大概七年前,周行手握重兵,却依旧保持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把自己困在一彀之中,四面是高耸入云的樊篱,把所有不论是关心的,亦或是窥伺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大变之后,他侥幸逃得性命,却始终没有从巢破家倾的状态里走出来。他冷凄凄飘零世间,似浮萍伴残命,如落絮谁堪认。
人世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剩下什么留恋,怎奈烽烟未靖,罡风犹烈,他肩上还有重担,也只能经年累月地在衾寒枕冷中苦挨。
对玄天城的众僚佐来说,他们的大司马既是能扭转乾坤的天人,也是银河中高挂的冷月。
可是云汉孤清阴冷,温暖便成了一种本能的奢望。
一次偶然的放纵,他与唐雩一晌贪欢,几乎醉生梦死。
周行原以为两人百劫重逢,必能剑合钗圆、鸾凤和鸣,谁能料到头来,不过是钗分玉碎的一场大梦。
客梦短,梦醒人亦远,斜雪凄风中,又只剩下凤只鸾孤的伶俜身影。
周行认命般,又缩回了那个漆黑孤寂的阴影中。
那年的重阳节,赤松盟与先天五旗在冥界秘会,周行率七政军前往讨伐。赤松盟反应迅速,立时后撤,把先天五旗推到前面,自己脚底板抹油想要趁乱溜走。
周行早有准备,他叫游青州带大部队去对付先天五旗,自己分出一小支人马,把赤松盟堵在阎浮崖边。
唐驰骛见周行并没有带着大部队,心生侥幸,他穿着盔甲指挥赤松盟突围,毫不意外地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他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当即屁滚尿流地滑跪。
“你几时开始管赤松盟的事情了?你们又和不距道秘谋什么?”周行问他。
“冤枉呐,大司马,不过是家中尊长要小人照顾孕中的表姐,这才安排下今日的盟会,接纳小人加入赤松盟而已。本不与不距道相干,小人也不知不距道为何要来凑这热闹。”
周行被唐驰骛一个‘孕中’砸了个七荤八素,脑子嗡嗡地响,剩下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唐雩人在哪里?”
唐驰骛恰如其分地露出几分茫然:“表姐她......刚刚还在的。”
周行是在阎浮崖边找到唐雩的。
阎浮崖是冥界最低处,是从浊域中生出来的孤峰。
周行撇开众人在崖边找到唐雩的时候,她正坐在崖边的青石上休整,不见了鞋履,发髻也有些散乱,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斗。
唐雩听见脚步声,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见来的是周行,立刻欲盖弥彰地转过了身。
可是该看见的,已经看见了。
周行如遭雷击,幽魂一般步履虚浮地蹚过去,指着人家的大肚子质问:
“你说那一晚之后各自清净,你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与你无关。”
唐雩站起身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显得十分冷漠无情。
周行有些惶急地上前一步,拉住唐雩的手腕,像是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妄图以此把自己从苦海里拉出来:“是我的吧。”
唐雩大怒,想要甩开他的钳制,却怎么都甩不掉,只好恶狠狠道:“说了这个孩子与你无关!”
“你胡说,若按照时间来算,这孩子就是我的。”周行不肯轻信。
“是不是你的,我说了算。我说不是,就不是。”唐雩表情冷然,一字一顿道。
周行质问道:“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唐雩冷笑一声:“我面首不少,夜夜笙歌,难道还要一一同你交代?”
周行却不肯轻易放手,可不管他是软磨还是硬泡,唐雩始终不肯承认腹中孩子同周行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