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猗亲自端了漆盘茶汤,从内廊过来,搁在萧琮面前,眸子扫了眼,“四郎在看棋谱?”
萧琮拿起最上面一张,笑说道:“这是你我对弈那次,阿琰给你解困的那局棋。”
沈清猗微笑,“难怪眼熟。”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扫了一眼漆匣,“莫非这里装的都是四郎与阿琰对弈之局?”
“嗯。”萧琮眼中闪着光彩,“阿琰真是有那种天分!”他取出一沓棋谱递给沈清猗,声音难掩激动,“我与阿琰对弈十七局,胜局唯七;败局每每是先占优势,而至中盘或后盘,阿琰便有神来之笔,将我布局打破或击溃。”
他抬目,夫妻俩对视。
心有默契的一眼。
——这种天分是陈庆之啊。
当年萧氏先祖梁武帝是南朝棋道第一人,弈遍朝野无敌手,后来陈庆之成为他的棋童,对弈却胜了他。武帝又断续和他对弈几十局,洞悉了秘密:陈庆之的眼睛有看出破绽的天分。只要布局不圆满,就如白纸现灰线,破绽显于棋盘上。
战场上任何将军的布局都不会完美,因各种因素总有这样那样的破绽,区别是破绽多还是少。因着这种天分,射箭都不能入靶的陈庆之却成就了南朝第一军神,初次指挥就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撕破敌人牢不可破的防线,以二千破二万。最显赫的是以七千白袍军一路攻到魏都洛阳,若非南梁决策失误,后军没有跟上,或许北魏就会覆灭,以南梁统一南北为终止。“白袍军神”,成为无人可及的神话。
这种天分,万中无一。
三百年后,又在辽东慕容氏嫡长女慕容秋身上显现,成就了高宗朝第一军神慕容燕公。
而今这个天分出现在了他们萧氏子弟身上!
萧琮激动的走步。
“或许这是父亲弈道遗传之故!”
梁国公萧昡,大唐九品棋圣。
年少即以书画棋三绝闻名河西,二十岁封世子入长安,与皇族棋道第一高手、八品棋宗魏王李翊泓对弈,逼出平局,名声大噪。嗣梁国公暨袭大都督之位时又奉诏入长安,与临九品之境的魏王再次对弈,一天一夜后,魏子掷子叹:“不及萧靖西也!”自此,棋圣之称落定。
他回河西弈遍无敌手,无人敢与他对弈,偏他嗜棋,每强拉人手谈,杀得人面色灰白,杀了一局,还来一局,又来一局,直到人欲坠,扶出门。后来一听他说“手谈一局”,亲朋好友僚属纷走避——什么“一局”,分明是杀得人仰马翻没气儿才罢手——颇似当年“金面梁公”横刀立马胡虏纷走避之威。国公府谋主任洵和都督府长史顾邃都是棋道高手,偏二人是溜得最快的,让萧昡每寂然而叹:“奈何局中无英雄乎!”表达萧索,高手寂寞啊。
“这回父亲有对手了!”
萧琮一双朗目湛湛发亮。
沈清猗翻阅着棋谱,心里明镜儿似的,“四郎想呈给父亲?”
“当然。阿琰的才华不能被埋没。父亲还不知道,阿琰是怎样的卓异。”这样的儿子,怎能不喜欢?
沈清猗抬眸看他,“四郞不是不愿阿琰入军?”
萧琮叹道:“我是不愿。”又目光清正,“可我更不愿,让十七的光华隐于囊中。”他眸光湛然,“阿琰,就该是光芒万丈!”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说道:“四郎是好兄长。”
萧琮声音透露出坚定,“今年,我要再试一试。”
他说的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家宴。
她看了他一眼,说道:“好。”
萧琮神色柔和,“阿琰这样的弟弟,怎能不让人喜欢,为他尽心。就如清猗,若换了别个,会被你认作弟弟,悉心教导?”
沈清猗眸敛了一下,声音清淡道:“阿琰是四郎的弟弟。”
萧琮这话听得欣慰,先是你的弟弟,所以才是我的弟弟。
又半开玩笑道:“阿琤、阿玳也是我的弟弟。”
沈清猗翻着棋谱不抬头,声音冷淡,“这两位小叔大约不耐多个姊姊教导。”
想到阿琤的跋扈霸道、阿玳的狠戾阴沉,萧琮也皱了眉,叹息道:“他们若有阿琰一半省心,我也不用焦心了。”
沈清猗眸子微光动,“前日听母亲说,十四和十九想入河西军。”
萧琮两道清眉皱得更紧,“想进骁骑军。”
十万河西军分五军,骁骑军为一军,尽数为骑兵,全军仅五千儿郎,却个个是五军骑战选拔的悍勇,系河西骑兵精锐中的精锐,不是想进就能进。且,训练死亡率很高。萧琮虽然不喜两个弟弟的性情,却也不愿他们入这等凶险之军,训练都有生命之危更别说作战——骁骑军每逢大战必是先锋。
沈清猗道:“这几年,河西还算平静,十四、十九郎即便入军,近几年应该无大战之危。二伯兄好像就是十五岁进的河西军?”她忽然转了话题。
提起庶长兄萧璋,萧琮眉间一哂,转眼即有所思,沉吟了一会,道:“过了年,阿琤也将十五了,去军中历练历练也好,去去那身浮躁之气。”
沈清猗知道萧琮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萧氏虽然如其他世家一般重嫡,但对庶出子弟的培养也相当看重,毫不放松,萧璋作为嫡支的庶长子与其他庶子又不同,如果在军中搏得很高声望,在萧琮接任河西大都督后,就可能成为麻烦。萧氏嫡支总不能让萧璋一人得了军中的威风,如果萧琤入军搏得军功,将来就能成为萧琮的臂助,毕竟两人是同母兄弟。
萧琮拿起茶盏喝了口,说起萧玳:“十九一身的戾气,多读些经书,修身养性才是道理。进了军中,历了刀兵,只怕戾气更重。”
沈清猗心道:心性一定,难移。读再多经书,学再多修身养性,也是枉然。却也没有明着驳了萧琮,只道:“我观十九弟,是要一心往军中。四郎若强阻止,恐会兄弟生隙。”
萧琮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棋谱上,眼中露出欣慰之色,抬目对妻子道:“好歹有个省心的。”
沈清猗心道:这个恐怕才是你最不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