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涛默不作声盯他,冷得像冰。
吉普摇摇晃晃驶过针叶林坡道,停靠在一扇巍然的铁艺大门前。
卫兵核实了杨震的身份,将一伙人拒之门外:“抱歉。曾先生说了,下午四点前不允许有人打搅。”
四点正是国际刑警登岛时。
徐一诺急了眼,表现得比救妻心切的简煜还殷勤:“能不能通融下?我是执行部部长徐一诺。”
“经理下了禁足令。”
“他在哪?”
“他有私事得处理。”
简煜牙关咬紧了:“覃舒是不是在里面?”
“……”卫兵淡淡瞥过他,不语。
下一秒,一根一米长的警棍轰然砸向岗亭,简煜罔顾四溅的玻璃渣,拨动旋钮,只听电子锁顷刻松动,大门缓缓打开。他扛着车库捎来的霰/弹/枪,三步并作两步侧身撞入;王止跳下车,紧随其后。
无暇顾及门控的卫兵仓皇躲避漫天玻璃渣,正欲反击,手边的AK被徐一诺夺去,喂了两枚子弹。
李广涛默契顶替断后的位置,见徐一诺动作老辣,眸中闪过一丝精芒。
徐一诺擦拭脸颊血渍,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广涛不动声色,扛起霰/弹/枪,夹在杨震与徐一诺中呈单列纵队挺进别墅。
开路的简煜和王止早已不见踪影。他们仨上上下下扫荡,最后驻足于敞光的书房。
杨震给徐一诺使了个眼色,得允,硬着头皮推开虚掩的门。
唰。
李广涛架起雷/明/顿/M870,扫过空落落的房间。
向阳的书桌旁,一股脑儿堆砌着或压纹或烫金的精装书。书架斜倚着小山高的书堆,投下一抹边角镶橘丝的阴影,似填满了地道黑咕隆咚的缺口,满涨的邪气倾巢而出。
正巧徐一诺的对讲机发响。他接上频道,从哨兵语无伦次的急报中得知国际刑警黑压压的战机已然跃入恶/魔/岛空域。
徐一诺和杨震交换了眼色,应是达成共识,不约而同给李广涛献媚:“我去接人?”
……
“准备好了吗?”
耳膜被电磁噪声刺痛。覃舒醒神,往麦克风蹭了蹭防护服表面新结的冰霜。
“在听。”她打开了麦克风。
扭头间,视线撞上隔了防弹玻璃的曾万侯,他的身影没入灰霾,模糊得看不清面孔。
她隐约辨清他似讥嘲挑高的唇角。
很快,声音就从扬声器另一头传来:“我给了你时间,思考得怎样了?”
覃舒垂眸盯着自己开裂的指尖,冷得近乎丧失触感:“我不知道。”
“少见你优柔寡断啊。刚上岛我怎么没发现?”
“我不想杀生。”
“岛上的人名义上已经死了。”
“这是另一码事。”
“你有想过他们离开恶/魔/岛该怎么营生吗?”
“我想过。”
可她始终不愿按下快捷键,跳转到令人唏嘘不已的结算环节。
曾万侯懒得再多嘴:“行了。再给五分钟,五分钟后开工。”
继而是一阵衣物窸窣。似是为了减轻她的精神负压,男人挑起话茬:“你了解过日本的死刑吗?在日本,死刑采用的是绞刑,由三个执行人同时按下按钮启动装置,以分担他们的压力。”
他轻弹了下翻盖,露出贴有标识语的核弹启动按钮,“……实际上,机关仅与其中一枚按钮相连。之所以平摊责任,是为了减轻执行人的负罪感。”
“《消失的十三级台阶》里有提到过。”
“啊。你看过啊?”
“嗯。”
“那你看过《巴黎圣母院》没?雨果写的。我最喜欢的一段是艾丝美拉达给卡西莫多送水,不过遗憾的是雨果最后让艾丝美拉达死在绞刑架上。就我经验来看,雨果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无人能比,主要在于他身为作家同时也是个积极的社会革/命家……”
曾万侯又就着一个不痛不痒的点唠开了。
不过,相较以往吊儿郎当的口吻,覃舒察觉他紧张得厉害。男人低头瞅秒表,忽打住不提所谓的浪漫主义,吟诵起不知哪儿听来的金句,突兀的转折颇有他作风:
“雨果有句话讲得不错:‘停留在道德与智力幼稚阶段的人民,可以用形容儿童的话来形容他们:在这种年纪是没有怜悯心的。’不知你是否赞同?见证收容者自相残杀,你是否会替他们感到悲哀?
……好吧,考虑另一个方面:假如核弹发射,除了咱们的肉身灰飞烟灭,还会发生什么?在我们消失后,后来者将对我们做何种评价?
有先验性的人们一定喜闻乐见:这是一场社会革/命啊!为什么?我请问——因为死无葬身之地的渣滓产出了他们的价值,社会终于把眼光投向他们了!
是人道主义者不忍心啊,叫他们活着,又不为他们指明去路。于是他们被厌弃,东躲西藏,抱头鼠窜,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请问:他们到底该何去何从?政府把他们像橄榄球一样抛耍,相互推卸责任,关键时刻又装得一副宽宏大度!
该庆幸我给他们建了个家园,庆幸苏/联遗留的一枚核弹。否则他们就是不见天光!——”
“因为您是这样的人。”覃舒打断他。
男人陶醉般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断了针的唱机,徒留聒噪的嘶嘶声在中控室一圈又一圈回荡。
覃舒拨动自己这边的翻盖,凝视掉色严重的核爆警告语:“我不清楚您的经历,但能感受到,您是在以己度人。因为您被不公平对待过,所以仇视社会。”
曾万侯深吸一口气,在试图倾诉什么的份上,铃响了。
大势将至。
他干笑抹去不合时宜的话题,在下一个死亡钟声被敲响前,便对钻进裹尸袋一事乐此不疲,以至于压根没想到,殉死者通常会留下遗言。
他活动防护服的弹性伸缩带,整装待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准备好了。”
覃舒又朝看不清的那头望去。
时至今日,再动用人类的语言辩白已毫无意义。
早在踏足恶/魔/岛前,覃舒就无数次设想过死亡。
杳无声息的陨落,她见怪不怪。
刚工作时,隔壁租赁房的青年坠楼,给七位数的房价吓掉个零。她不知他姓什么,只借住隔壁,吃过他送的橘子。他在便笺上写,希望能认识一下,最后面也没见上。
他走了,来了一批施工队,小区四楼往上的窗滑轨中点钉了螺丝钉,半开的窗纵然侧着身也不能被挤过了。
六枚橘子她吃了一个,酸得很,便剥了皮养阳台一株万年青。万年青挤过窗缝向阳光伸展,稍微浇点水,长到她跳槽时葱翠欲滴。
她想,人其实和植物没两样,给点养分,晒点阳光,就能活。
可后来,他们要的实在太多了。
求而不得,郁郁寡欢,才会积郁成疾,向死而陨。
她难道不认同曾万侯的观点吗?社会像一头活物,不断对人异化。
因为社会化本身就是一种病,所以要想靠社会属性来医治它所带来的躯体化症状无异于天方夜谭。
除非打破人类固有认知,让现在的人震惊于未来的荒谬后尝试去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哪怕做错了,也能清醒感知到痛,及时矫正,好过什么都不做,坐于涂炭,轻描淡写模仿犬儒主义的说辞:“我早就知道它烂到骨子里了”。
即便被误解,泯于荒墟,遗臭万年,现如今仍有人愿意支持她、爱她,现在的她同样爱着人,爱着他们的纯粹与不堪,这就足够了。
她有充足的勇气,于此刻,不再用人类的语言,而凭一种本能的反应,一种所谓的直觉,去做出她认为应该的选择——
耳畔,男人在倒数,她默念着,闭上了眼。
“三。”
“二。”
“一。”
进攻,进攻,进攻。
覃舒不假思索摁下核弹启动按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