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满月,你也停下,别耽误我和左太尉讲事情。”
说话间,官晏宁已经策马冲至左仪面前。
满月和左仪大军同时停了手。
官晏宁环视一圈,先不紧不慢的拿出一壶酒,把酒喝光了,便把酒壶往城墙上重重一抛。酒壶瞬间裂成碎片。
“官先生,你这是?”左仪问。
官晏宁瞅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来。
他把手往前一伸,左仪身边的副官立刻上前接过那封信。
“读。”左仪命令道。
那副官展开信,高声念起来:“草民官晏宁,任大武宗教师起,与侯意平相交甚密。今检举其大罪五十三条,第一条,先帝十一年三月于苏淮府暗杀巡按使周英之;第二条,先帝十一年五月于苏淮府假传圣意,欺上瞒下;第三条……第三十八条,大冲六年于吴州协助逆贼抗击朝廷……第五十三条……侯意平任大武宗宗主十三载,任刑部尚书十载,表面谦恭清谨,实际作恶多端,数罪并罚,理当处以死刑。”
副官念完,官晏宁突然点了个火折子,扔到了副官手上。副官被灼的尖叫一声,手上的信也立刻被烧为灰烬。
左仪脸色微变。
“左太尉您别急,那份字不好,这里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官晏宁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来,他把纸冲着左仪他们展开,果然,内容与上一份别无二致。
“死罪不行,难以服众。毕竟你这徒儿的谋大逆都该诛九族的。”左仪说。
官晏宁抽了抽嘴角,说:“那就把我徒儿的罪摸了去。”
左仪干笑两声:“官先生说的没错,小孩子不知深浅,胡言乱语,罪名可大可小。但是这侯意平,假仁假义,犯下滔天大罪,左某正直,不能让其逃脱律法制裁。”
“那就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此话一出,满月惊恐的看向官晏宁。天色晦暗,又距离太远,官晏宁的表情她看不真切。
“挫骨扬灰妙,挫骨扬灰妙!”左仪仰天大笑,笑声又戛然而止,“官先生,那好歹是你旧友,你就如此不念旧情吗?”
“说句真心话,我就是想找个靠山安稳度日。至于靠山是谁,我还真不在乎。”官晏宁淡淡道。
“好!性情中人!我喜欢!”左仪拍手叫好。
“左太尉,既如此,我这徒儿?”官晏宁问。
“你看着办!”左仪大手一挥,带着军队一起撤离。
城门又重新打开。满月什么也没说,骑着马滴滴答答往外走。
官晏宁跟在满月身后。
归舟跟在满月和官晏宁身后。
不知这么走了几里地,走至荒无人迹处,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
满月见四下无处躲避,便调转马儿,向身后的官晏宁和归舟喊:“官老师,归舟师弟,今天的事情,我欠你们一个大人情。这份恩情,来日必报。下大雨了,你们就快回去吧!”
官晏宁说:“比一场吧。”
满月点了点头,抽出剑来冲向官晏宁。
官晏宁也抽出他的玄铁剑,迎面接招。
从前满月对阵官晏宁,有时候一招也接不住,但这时候她内力大增,就算是技不如官晏宁,生击硬抗的,也接住了三四十招。
只不过,她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就退至了几里之外的河滩上。
官晏宁收了剑,道:“合着这么多天没见,你自己闭关修炼去了。打的不错。”
满月说:“官老师更胜一筹。”
官晏宁从马背的布袋里又掏出一壶酒来,灌了几口,说:“好赖的,也算出师了。留在京城没什么意思,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佩,道:“遇上什么事,拿着这个去寻小西山派,他们会助你。”
小西山派。官晏宁没多解释,因为他相信,以他这位徒弟的资质,他的那点身世,满月早就知晓。
满月也没多问什么,把玉佩收了,挑眉道:“行,我拿着。您记得跟小西山派的兄弟们说,有什么事,拿着玉佩来找我,我会助他们。”
官晏宁难得的笑了一下,说:“行了,你走吧。”
他说完,调转马头,背影离满月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就像是要融进这悔暗不明的雨幕里。
“官老师!”满月突然大喊一声。
远处的小黑点骤然停止移动。
满月策马追上。
“官老师,我相信你这么做一定有你这么做的道理。我是你一手教大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她说着,夺过官晏宁的酒壶,一仰脖,把酒一饮而尽,道,“很久以前,一个叫吴正的大侠想跟您说句话,他说,您二十多年掌舵于暗夜,很厉害。我总觉得,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再见您,也能说这样一句话。”
官晏宁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我这两天把《参骨神术》看完了,很多很多年后,你会很厉害。”
“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厉害的。”满月说。
官晏宁点头:“是啊,光勇气,就是京城里独一份儿。”
他不待满月说话,又道:“行了,走吧。别叫我,我不回头了。”
满月策马继续前行。
归舟不知什么时候又追了上来。
“雨挺大的,你回吧。”
归舟和她肩并肩,道:“送送你。”
满月拉拉缰绳,马儿速度又降了下来。
“我没参赛,你得第一是实至名归。”满月道。
“拜你所赐,最后一场没比成。”归舟说。
“雕弓那小子的身手我清楚,没你强。”满月说。
归舟突然道:“春擂要选拔的从来都不是身手最强的人。”
“但是侯宗主在的时候,就是选拔身手最强的人。”满月道。
“所以侯宗主死了。”
满月静默,侧头看归舟。
大雨冲刷之下,少年人全身湿透,眉目却愈发俊朗。
她忽然想调笑他几句。
“你看你,今年一战成名,等着圣上的封赏下来,京城里议亲的人家怕是要把你们家门槛踩破咯。”
归舟诚恳道:“你若愿意,我还是要娶你。”
满月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敢这么说。
“我往后是要混江湖的,娶了我,你也得舍了一身功名,跟着我一起混江湖哟。”
归舟不说话。
满月便顺势不提这一茬。
“我一直觉得你有两幅皮囊。”她突然端详归舟,“有时候你好像什么事都胸有成竹,让人捉摸不透。但有时候,比如你说起结亲来,又傻了吧唧的。”
“两副皮囊吗?”归舟自己竟也愣了半晌,思考很久之后才说,“那大概,胸有成竹的那一副,是父母教我的。傻了吧唧的那一副,是我自己的。”
“你喜欢哪副?”满月问。
“我不知道。”归舟答。
“你觉得戴着哪副皮囊更快活?”满月问。
“你对着我的哪副皮囊时更快活?”归舟问。
“第一幅帅气,第二幅可爱。但一切应该由你决定。”
归舟摇摇头:“我决定不了。”
满月叹了一口气:“你快回去吧。”
归舟道:“再送送吧。”
补:
官晏宁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日他离开诏狱时,侯意平展开了两幅奏折。
第一幅奏折,上书官晏宁和他的小西山派数十年来所犯下的五十余条大罪,每一条,都足以要了全小西山派的命。
第二幅奏折,清清白白,没有一个污点。只寥寥几字:侯意平于狱中自尽。
送来奏折的人说的明白,这两个奏折,他只能选一个,也必须选一个。
直到那晚他才知道,这些年他手不沾血,身居高位,全靠官晏宁为他扫清障碍。
原来,世道如此多艰,以君子的身份建功立业,位极人臣,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上那么多。
那一天,他口口声声跟官晏宁说着君子死国。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君子死知己。
他把烛台放回桌案,轻轻一推,烛台倾覆,纸张燃烧起来。
再之后,是桌案被点燃。
再之后,是他的衣襟。
再之后,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