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红英同样堵着一口气的,还有她收拾不了的梁进发妈妈。
走出校园,看着校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她不知该往哪里去。
男人终于要出院了。
怎么跟男人讲儿子转学的事?拖是拖不下去了。
男人的手术做完了,治疗也差不多了,因为欠着医药费,医院不给办理出院。他们害怕不结账就走,被医院找到学校,影响儿子中考,干脆就住下了。磨日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只要有人来结账,就等于躺着挣钱,也能躺得住。又有不知名的人送来一笔钱,让他们更坚定了等人结账的决心。
傍晚时,她打发回来吃饭的儿子去学校上晚修,再去接男人。
梁进发又不肯去学校了,说主任讲班主任不要他了。他心里想说的是赵鹏搬走了他的椅子,他没地方坐,但他害怕赵鹏咯咯咯的笑声,又不敢讲。于是妈妈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将他送到学校门口。保安已经认下他,拦住他说:“走读生可以在家里上晚自习。”梁进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边看边走进校门。可以在家,不代表不可以回学校。
徐克缓告诉老师后,有人在他蹲厕所时从上面泼了一瓢水,把他半边身子淋湿了。他听到赵鹏在厕所外面笑。肯定又是他。因为身上湿,他在厕所里站了一节课,直到下课后徐克缓来找他,把带他到操场边站着晒衣服。他浑身冰凉,却并不发抖。
“你没来上课,班长只做了登记,没有告诉陈老师。”徐克缓说。
“你要自己去告老师。肯定是赵鹏。老师会罚他的。”他不出声。秋风很凉,他也不觉得冷。
徐克缓带着他往教师办公室走,遇到孙兢。看着梁进发湿淋淋的呆样子,孙兢也咯咯直笑。他抖着腿说:“是我干的。你这头猪太臭了。赶快滚蛋,别熏着你大爷!”
梁进发松开徐克缓的手,自己走到操场边坐着。操场上都是上体育课的学生,没有老师注意到他一直坐着。
徐克缓又去找陈老师,办公室里没有人,老师全去开会了。校园安全和反腐倡廉,专家讲完看录像。会议内容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得缺席。会议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梁进发已经批准为半走读学生,放学时间出入校门没有保安拦着。
他不想回班里了。孙兢顶撞陈老师,还有校长,还是好好地回来上课。同学们都看着呢。4班从来没有同学敢顶撞陈老师。陈老师极少发火,但发起火来好吓人,而且还会一直找家长,连家长一起教育。陈老师会讲道理,她会不停地讲道理,直到家长听了她的教导,按她的要求教育孩子。她对同学们好,同学们看得出陈老师的真心。陈老师笑的时候,可真可真了,还有一种很温暖很可爱很美好的感觉——就算他是头猪,他也能看出来,也喜欢看——所以同学们都不惹她生气。
但孙兢敢惹她。
“敢!儿子你放心,谁敢不让你上学妈妈就跟她拼命!”
“拼命”这两个字从她黄口黑牙的嘴里射出来时,她看见儿子眼中的昏昧被点亮了,可惜一闪就熄灭了。儿子怎么了?她的脑袋嗡了一下,把刚才的恶狠狠给嗡没了。静下来再看,没看出什么不正常。
儿子近期有点话少。男人住院后好像也没再笑过。话少不笑不是毛病,比神经病好多了。
现在到处都是神经有病的人,一点小事就打打杀杀。虽说她不赞成别人打打杀杀,但对她自己来说,还是神经病好。脑子哄哄一热,扯出铁棒打出去,什么金枝玉叶绅士淑女都打成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鬼哭狼嚎下跪求饶。
她哄儿子说:“妈妈要去接爸爸回家,爸爸会说话,他去找老师谈话。”
梁进发以为爸爸有办法让自己不转学,面有喜色,几筷子扒完面条去了学校。
回家的路上,街灯次第亮起来,昏黄的光在逐渐黑去的夜中越来越刺目。车流滚滚,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匆忙,面无表情。
她第一次把城市的灯火看进了心里。
街道两旁的店铺在灯光映衬下恍惚迷离。深秋的树没有多少绿叶,在绿色灯光的映照下,萧瑟的枝条通体青碧,像描上了绿漆,带来冷森森的美丽。
窗外虚虚实实的美景,像尖锐的刺,刺穿了她的麻木。她收回目光,从公交车的玻璃窗上看到一张苍黄疲惫虚浮的老脸。一张陌生的老脸。喷射的活力似乎被车窗后的世界吮吸一空。
怎么跟男人说啊——
她的心在街灯上空的灰暗中,在蕴含着尘埃、噪音、病菌、辐射的城市上空起起落落,找不到一个着陆点。越是靠近家的街道,越是昏眩恍惚,甚至连“怎么说”的念头都想不起来了……
阴冷的心思压制着黑暗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