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杉的背影略显单薄,季谈本以为他会回头骂两句,或者眼睛瞪大嘲讽一笑。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只顾着闷头往前走。但会在季谈靠近的时候,低声提醒一句:
“别跟着我。”
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呢?我对这里一无所知。季谈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也没说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七弯八拐来到游杉的目的地。
尽管不想要季谈跟着自己,他还是中途改变了方向,绕过明晃晃的监视点,绕过人群的聚集地,绕过自己熟悉且日复一日的路线,从脑中抽出一缕即将消失的记忆——有人曾告诉过他,怎样走才能尽量避人眼目。
快要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游杉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微抬下巴,季谈立马会意地躲在修剪后的灌木丛后。
游杉的脸色柔和了一瞬,接着转身在门上输入编号。他边输入边查看手里的通讯工具——季谈觉得那不能算是手机——他的动作看起来不甚熟练。
或许编号并不固定,为了防止被有心人记住。季谈心想。
游杉开门进去后,季谈远望实验室近乎半透明的落地窗。里面的桌面光洁如新,一个女人趴在桌上做些什么。游杉突然进门,女人也只是迟钝地抬头看上一眼,又重新埋下头去,手里在记录什么。
游杉盯了她一会儿,张开了嘴。于是季谈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想要听清他们的谈话。
“……我们的合约到此结束,你可以离开了。”
这是游杉的声音。
好半天没有回复。季谈等了片刻,又被面前的枝叶转移了注意。研究院的地面非常干净,即便在天气风云变幻的夏天,也很少见到落叶。
他所躲藏的位置,是游杉实验室正门对面的一大片空地。草丛中暗伏着滋滋作响的浇水喷口,灌木丛非方即圆,都是规规整整的形状。门后没有打扫专用的工具,一切都是干净、整洁的,像是有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居住于此。
季谈确信这份园丁的工作不属于游杉,因为他从未关注周遭的环境,一眼也没有。他的眼睛总是直直投向自己的目标方向,有时候也会神思不属般低头,注视自己的脚尖。
他并不喜欢这里,甚至有些排斥——离实验室越近,他走得越慢。
所以打扫这个地方的肯定另有其人,并且不会是普通的清洁人员。因为别的地方都不如这里干净,树丛也不会修剪,更不会连个鸟叫声也听不见。
诡异的安静。
季谈正在胡乱揣测,房间里面的事情却已经接近尾声。
女人很是诧异,她的表情是茫然的。季谈觉得她可能才成年,或许叫女孩儿更合适。
两人争论没几句,女孩儿就夺门而出,顺便带上手里的工具。季谈确认她走远后,从因赌气没关好的门里溜了进去。
见他进来,游杉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又很快移开。他还是一声不吭,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东西,易碎的玻璃仪器被他拿在手中,颠来倒去,像是拿着没有沙子的沙漏。
似乎他徒劳地希望,可以掌控时间。
季谈觉得游杉应该是想见到自己的,这让他感觉新奇,又无所适从。他将一个本该举报,或者移交给巡行Beta的危险人物带到自己的实验室。这一行为无异于窝藏罪犯。
但季谈能理解他这种心情,也大概能明白他种种行为的原因。
给毫无波澜的人生一个可以预见的起伏,就好像给自己选择一个黄道吉日,作为精心布置的死期。其中饱含着说不清的痛苦和愉悦。
变数意味着分支,意味着人生的多种可能性。见到季谈,他就知道自己的另一种可能出现了,所以无论季谈说出怎样离谱的话,他都有心理准备。
你是来拯救我的吗?
他或许会带着嗤笑的心态去预设这样一种可能性。一棵枯树上长出新芽,即将向新的枝条输入营养,这很常见。但这根新鲜的枝条是朝向何方,是直冲云霄,是混入原有的枝叶,还是钻入地底成为新的树根……
他不知道。
想要拯救他的人其实并不少,但他还能安稳留在这里,其实就说明了很多原因。
季谈并不清楚此人在思考什么,他进来之后就左看右看,对这个环境产生了亲切感。他曾是个被迫泡实验室的学生,所以进门后,他下意识走到隔间,向门后望了望,却没有发现挂钩和替换的衣服。
“——叩。”
游杉的手边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季谈循声看过去,他还是没有说话,但季谈却了然地问:“进来不需要换衣服吗?”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点头表示认可。接着,他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柜子边,蹲下,从里头掏出一件崭新的实验服。
给你。他默不作声地递过来。
果然哑巴了。季谈想。但似乎不影响交流。
换好衣服,季谈就走到离游杉两米远的对面坐下。游杉此刻正在摆弄一个仪器,好像在调试些什么。这个场景让季谈恍若隔世,他撑着下巴,一时不禁发起呆来。
做实验本身是一种重复劳动,是一种机械化的得数据工具。做计划,尝试,修改优化,再尝试,这是一个仿佛等水烧开的、百无聊赖的过程。
季谈并没有打扰他,只是旁观。但就像所有没有步骤和原理的示范课程一样,他觉得脑袋空空,并且无意识埋怨起这位‘老师’完全不顾学生的死活。
游杉的手指生得很好看,指节修长,指头圆润。他的手极稳,凸出的青紫色血管在莹白的手背上分外明显。
季谈看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去盯他的手。看得腻歪了,又去看他的脸。不过不管季谈的视线停留在哪个位置,游杉都只忙碌于自己的事情。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
就好像急于记录一个绝佳的灵感,容不得半点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