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诅咒应验了,有一天,那个人真的死了。
他爸死的那会儿,他才刚上初中。
人是掉进公园里池塘淹死的,淹死的前一晚在和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来着,第二天就被一个老大爷发现尸体浮在池塘的水面上,全身都被泡肿了。
有邻居猜测他是喝得太醉,不知怎的走到了公园里,经过池塘的时候没站稳,失足掉进去的。
程誉觉得这个分析很可能是对的。
他爸惜命,总不能是自杀。
人死的时候,他是真的有感到难过,他想,这大概就是血缘关系吧,纵使他再恨他,人一死他还是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不过,他想到他妈以后的辛苦减轻了一分,又诡异地感到愉悦。
后来他再大些,偶尔会想他妈还会不会改嫁,他心疼他妈,自然希望她今后有人陪伴,却又害怕她妈和别人组成新家庭之后会抛下他和姐姐。
这个矛盾的想法曾伴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韩叔出现了,两人是在程誉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领的结婚证。
韩叔是一个小企业里面的一个小部门的主管,他之前有过一段婚姻,也有了一个女儿,只是因为妻子太过于强势,两人的性格磨合不来,所以在女儿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离婚后女儿的抚养权也归了妻子。
程妈跟他认识的时候,韩叔已经单身很多年了,前妻也带着女儿改嫁到了国外,听说能联系的次数很少。
认识程妈后不久,韩叔便请人做给他媒,直言想跟程妈组合新家庭。
程妈见对方为人宽厚老实,加上处出感情来了,便忐忑地找来自己的儿女商量。
程誉到现在还记得老妈找他和姐姐商议自己要再婚时,说过的这样一句话:“老韩这人好啊,对我更是没得说,他说以后也会对全心全意地对你们俩,你们愿意接受他吗?”
他和姐姐听后,当场均陷入沉思。
不过那时他们的思想已经成熟,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两人都是这样回的:“你和韩叔结婚吧,我们可以接受。”
虽然两人都对以后要面临家里多出新成员这事感到无措,但他们同样希望自己的母亲能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系在他们身上,故而对于妈妈再婚这事更多持有支持的态度。
好在,韩叔人确实好,对他妈好,对他和姐姐也视如己出,从不苛待。
程誉也头一次体验到了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的新奇感受。
这天,虽然程妈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但一家人还算其乐融融地吃完这顿饭。
饭后,天色已近黄昏,程誉回到了自己那久未造访的房间。
打开门,随之扑来的空气是清新的,丝毫没有带有粉尘的气息。
程誉吹得愣在了原地,定了定神,才迈步踏入房门,环顾整个房间,竟然找不到任何跟四年前的样子有差异的地方,就……仿若他从未出过远门,这个房间他一直在住着。
程誉的鼻子倏然一酸,把行李丢在一边,重新认真地观赏起自己的房间。
最后整个人扑在床上,脸埋在枕头上,轻轻嗅了一口,是好闻的阳光气息,应该是不久前刚放在太阳上灼烤过的。
回家真好,他想。
大抵是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得到了放松,铺天盖地的困倦卷席了他的脑子,过了一会儿,他就这样卧着睡了过去。
程誉睡前没调整好睡姿,以至于他睡得极不安稳,做的梦也是断断续续,越睡头越胀。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意识清醒了一点,但是人还没能彻底醒过来。
意识模糊间,他感应到似乎有人开门进到他的房间里来。
是谁?
那人好像走到了床边,然后就停着不动了,弄得他有点着急,挣扎着要醒过来,可惜无济于事。
良久后,他的肩膀被猛地拍了几下,惊得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倏地睁开眼。
刚睡醒眼睛难免会视物模糊,这时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才看清自己的床边确实站着一个人,通过看身形,他认出来人是他妈。
做梦的时候就觉得脑子胀,醒来后这种感觉更甚了。
程誉对着自己的脑袋摁了几下,嗓音干涩道:“妈,你怎么站这?”
他妈没有立马回答,先抬手把床头的灯打开,然后表情严肃又无奈地看着他,说:“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这样子睡觉人会不舒服吗?”
“……还行,没有不舒服。”昏黄的灯光下,程誉面不改色地扯谎。
“你还骗我,刚才眉头都是皱着的。”他妈一下子拆穿了他,但语气却带着久违的温柔和无奈。
程誉闻言呆住了。
人也乖巧下来,“我知道的,躺在床上太困,直接这样睡着了,……没事……就是头有点胀,缓会儿就好。”
他妈不说话了,指着床头柜上放置的水杯,示意他渴了可以喝点。
程誉顺着看过去,刚好确实渴了,起来坐直身子,拿起仰头喝了半杯。
“妈,你来找我……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他预感到他妈找他是因为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甚至谈话的内容他隐约也能猜到。
程女士没有直接回答,径直往阳台走去。
程誉穿好鞋,紧跟其后,心里头有些紧张。不过他明白这趟回家他们母子免不了要旧事重提。
等程誉走到阳台的时候,他妈已然坐在了小圆桌旁的椅子上。
程誉看了眼另一把椅子,犹豫了一下,选择靠在栏杆边上站着。
好像这样能预防些什么……
阳台不是露天的,一眼看过去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小圆桌和两把椅子,他从前养的绿植大概率是枯败后被扔掉了。
这套看起来略显文艺的桌椅是他自己网购来的,他以前很喜欢在阳台看书,想往阳台搁一套桌椅,网上一找,还真让他找到这么合心意的。
此时他妈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似乎在斟酌措辞。
程誉摁下略微焦灼的心,静静地等着,也许即将而来的会是一场酷刑,但他绝对不会感到害怕。
“程誉,你今年有28岁了吧。”程妈终于开口了。
程誉被她的话搞得有点摸不清头脑,但还是应:“嗯。”
“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程誉一惊,他没想到他妈会这么直接,以前可是对他的性取向问题极为排斥,怎么会问出“有没有男朋友”这样的话来。
他压下心中的震惊,回:“没有。”
“那还考虑找女人结婚吗?”程妈又问。
此话一出,程誉心下凛然。
还是这样,他妈这话犹如一把斧子把他的脑袋都劈醒了
果然……他妈的想法并没有变。
程誉不再抱有期待,露出忧伤的神色,坚定道:“妈,我不会,这样做就是祸害了人家姑娘。”
程妈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你还记得咱隔壁老张家的那个儿子吗?比你小四岁的,人家才毕业多久,早娶上媳妇了,上个月老张都抱上孙子。”
“你知道吗,知道妈有多羡慕他吗?”
“可你呢程誉,”此时,话里已带上了哭腔。“我真没想到我生出的儿子会喜欢男的,你毕业后我一心盼着你早日成家……”
程誉当即想跑到他妈身旁,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迈开腿。
可能这个时候他妈是厌恶他的……
“妈……对不起……”程誉再次看到他妈捂着嘴流眼泪,惊慌失措地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明明他没有做错什么事。
程妈抹了一把脸,继续说“我们不逼你了……妈知道你这辈子都不会找女人结婚了。”
程誉闻言目光一凝,似乎是难以置信一般,“妈,你这话的意思是?”
“经过这些年,我也想开了,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又一个人在外面工作,要能有个伴我俩也安心,等两个人稳定下来之后再领养一个孩子就好了。儿子,妈很担心,你以后的人生还那么长的路要走,得有个人知寒问暖啊。”
这转变太快了,快得让程誉不知道这时该接什么话。
他静静地看着面目沧桑的母亲,心下思绪万千。
他还清晰的记得当他不得已跟家里人出柜时候,母亲眼里充斥的失望、愤怒、不安以及不理解,他从小到大一直是让她骄傲的存在,但那一刻所有的骄傲仿佛都分崩离析了。
他只感到无限委屈,明明他没有犯什么大错,明明他只是刚好喜欢男人,就被否定了一切,就活该受到别人的歧视吗?他犹记得当初那会儿他是多么的独孤和无助。
他承认,他心里是怪罪的。
他以为自己能接受任何人的任何观点,那时才明白他心里其实也没那么豁达。
这些年远离家人在外头工作,见识了一些人和事,受了些苦难,他能逐渐意识从自己跟家里人出柜的那日开始,他妈心里头也一直被这么个事折磨着,可惜他还不知道怎么挽回与家人的关系。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过去了便不好说清楚了。
幸运的是,程誉赖到了,他妈有一天选择接受了这个事实。
父母那一辈的人受封建思想的影响,大多想法是保守的,他们只支持正常的男女婚姻关系,又注重香火的延续,当然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
最初知道他喜欢男的时,妈妈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便拉上韩叔,两人总是试图给过他介绍各种类型的女性,执拗地认为他的性取向会转变。
程誉苦涩地想,他妈怎么会知道,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那个叫沈憬谦的人,这样的话他后来的人生说不定会好过一些,会平顺一些。
可他就是对一个男人动了心,从此以后其他的男男女女就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原本就喜欢男的,还是单纯地喜欢沈憬谦这个人,毕竟他没对除了沈憬谦以外的男人动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