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东西,人都挡不住,何况是山鬼。”
“她不会穿墙。”张起灵闷声说了一句,转身朝着火车站就走。瞎子叹了口气,以嘲笑的目光看了一眼门上的锁,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跟了上去。
火车在轨道上前进着,伴着轰隆隆的声音,很快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头,朝着浙江省的边界进发。一瞎一哑抱着双手靠在椅背上,瞎子已然进入了梦乡,张起灵则难以入睡,他察觉到胸口有个什么东西,连忙拉开衣服拉链,在衣服的内衬发现了一个口袋。这个口袋,以前是没有的。他有些疑惑,伸手掏出了口袋里的东西,一个小荷包摊在他的掌心,颗颗红豆从绿叶中吐露出来,宛如她对他的心。这是她在墨脱的时候绣的,他见到过,只是不知她要作何用,也没有问。
“哟,定情信物啊?”一旁的瞎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脑袋凑了过来,嬉笑的神情都快溢出那暗不见瞳的墨镜了。张起灵攥紧了手,沉默了几秒后,立刻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瞎子一把拉住了他。
“回家。”
“朋友,你如此任性,这是唱的哪一出?”瞎子压低了声音,尽量不吵到旁边睡觉的乘客。
张起灵没有答话,想起自己上的那把锁,他心中有些不忍。她会哭吗?此刻的他,竟有些放不下了。
瞎子见他一脸严肃,也猜测了个一二,放了手,“哑巴张,你变了。”
张起灵转头看着瞎子,没有说话。瞎子嘴角一斜,不管张起灵是否承认,瞎子知道自己是对的。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回吧回吧,你家有娇妻,我就不拦你了,我家徒四壁,我得去挣钱。”
“西安等我。”张起灵撂下话就走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去。
他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杭州现已入了秋,街上静悄悄的,唯有秋风扫落叶的声音。从他带着她来到这方小院,竟快过去五年了。
“下来!”
一束手电光从灵儿后脑勺穿过,射入了墙外的黑暗里,正在翻墙的灵儿被吓了一跳,她一只脚已经踏上墙边,连忙扭过头来,见张起灵站在墙角仰头望着自己。她爬墙如此专注,竟没有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小哥!”她大吃一惊,连忙顺墙滑下,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土一边跑到他跟前来。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灵儿,她没有哭,而是一脸兴奋。她的衣服、裤子、鞋子的款式,和自己的一摸一样,若非要说出个不同来,那便只有大小了。就连帽子,她都如出一辙扣在了脑袋上。
“小哥你回来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轻声道:“天还没亮,去睡吧。”
“我不睡,我睡着了你又走了。”
“不会。”
“你骗鬼。你不想我跟着你,你还锁了门。”她指着大门,这可是她头一次占据筹码和他谈判,一脸掌握话语权的得意,像在数落他的不是。
张起灵没有言语,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他何时有过这种被人责备的窘迫?他这不易察觉的小情绪尽管就只一刹那,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她举起双手,仰头开心地笑道:“我要抱抱!抱一下我就原谅你。”
张起灵听罢,立刻转身逃避,承认错误可不是他的作风。而灵儿自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她暗自发笑,耸耸肩,跟在他身后回了屋。
坐在沙发上的张起灵默然盯着桌上的时钟,任滴答滴答的声音穿耳而过。他人是回来了,可该怎么办?他压根就没想好,他也想不好。良久,他终于放过了那个可怜的时钟,转头问她:“山鬼下山,后果是什么?”
“后果?”灵儿很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回答。”
她被他突然的严肃惊了一下,缓缓地站了起来,指着窗外的那棵梧桐树,“就像这棵树,阳光照耀,雨露滋润,它得以生长,但也终有枯死的一天。世界万物均有自己的生长规律,我守着山上的生灵,一草一木为我提供养分。离开了那儿,便不能与山川日月同齐。”
“能活到几时?”
“你先答应带我一起去我就告诉你。”
他转过头去,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会,道:“我的事,和你无关。”
他的语气之冰冷,仿佛要将人身上的毛孔都冻结起来才作罢,她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原以为,自己与他算得上亲近了。到底,她还算不上他的知己。张起灵没有看她,不解释什么,就要起身。
“怎么会无关呢?”她的言语里带着细细的哭腔,显然被他刚刚的话伤了心,“我的寿命,随着你的……”她说着,逃离了他递过来那夹杂着温柔的目光,“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就不问了。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管你想做什么。你要是死了,我便化作一缕青烟,也随你去。”
山鬼是山神,却也是痴情的生灵。他又怎会不知呢?只是没曾想,自己于她而言,竟有如此这般丝连。他心里渐渐升起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绪,对于灵儿,他有着温柔的好奇,时常会想要去了解她更多,但又不会太靠近。他像个哲学家一样,只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思考,不打扰。在他这漫长的生命中,算不出后面还有多久的生,也不知出生到现在的所有时间能不能称得上前半辈子。总之,真的很久很久了。一想到自己那飘渺的过去,他的心异常沉重,他无法把她完全同自己的生命融在一起。如果说他是一个自带结界的人,人们通常很难触碰到他。可他饱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他会酌情离开自己的结界,护她安然无恙,再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
屋里的一切都弥漫着微妙的紧张和尴尬,只有那个时钟悠然自得,就是天塌下来,它都保持着那丝毫不出差错的步调。太阳随着时钟的节奏,也赶着来叫醒万物,不容分说地透过窗帘就闯进了屋里。
“为什么不愿意等我回来?”张起灵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
“你要做的事,太危险了。”灵儿轻声回他,眨巴着眼睛,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小心翼翼的牵起他的左手来,察觉到他没有要将手抽回去,她方才松了心。
他的左手掌心有一条巨大的伤疤,那伤疤在豁开的时候触目惊心,现在虽然已经结痂,却并没有完全愈合。只见她埋下了头,柔软的唇落到了那条伤疤上。他心中一紧,眉宇间满是茫然。不多时,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顿时就红了脸。那条伤疤,已踪迹全无了。
“带着我好吗?这样,你就不会再流那么多血了,我害怕你流血。” 她恳求着他,那样的真诚。张起灵心中十分震撼,这种震撼,让他面上的表情都不似以往那般泰然自若了。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我睡不着。”
“你不带我,我也会来找你的,我能感应到你在哪儿。”
灵儿说了很多话,张起灵一直凝视着面前的地板,他想说的话在他的思绪里艰难地穿越千山,很久之后,终于化作一句轻描淡写,“我会忘了你的。”他的语气,那样轻,亦那样重。
他是害怕吗?是害怕日后被丢下?还是害怕自己伤害她?他只凭这一句,就足以令她温暖又痛心。泪水再次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倾身搂住了身边的张起灵,任眼泪滴落在他胸口的衣服上。“你放心,我都在你身边。”
一句“你放心”,他犹豫着,思考着,终于妥协了。这颗漂泊的心,似乎真的找到了停泊处。无论如何她都会来找他的,至于危险,他只能尽全力护她一个周全。从他将她带回杭州的那一天起,不,从小时候那谜一样的见面开始,缘分已来,挡不住,控不得。
人们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一旦有了心思,所做的决定便不会完全是理智的。他评估了所有的情况,最终选择了将她带在身边。同时,这也加重了他内心深处的压力。
“明天走。”
“带上我?”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