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岚:“……”
诶?她随口还说过这个呢,真的完全忘记了。
“……那你都不会觉得,我是什么夺人肉身的怪物吗?”
“若在当年,或有疑虑。”林惊羽目光澄澈至极,坦言:“但你我相识多年,你究竟为人如何,是否行得出那等阴邪之法……”
他话语坚定有力,不容置疑凝望叶青岚微颤的双瞳:“——无须任何人来说,我心中自有定论。”
林惊羽忽然罕见主动牵起她的手,似乎察觉对方的心里没底与不安全感,带着安抚意味覆住她微渗汗水的冰凉掌心轻拍了拍,又正色道:“而且如今细想来,那夜我与小凡被人或引诱或劫掠、皆机缘巧合身在破庙才逃过一劫,你——那时的叶青岚却人在村中……”
说到此处他神情浮现痛色,咬了咬牙才说下去:“那恶僧丧心病狂,连那么多大人都无一能幸免……故此,比起强行抢占了活人肉身,借尸还魂才显然更合理,我说的可对?”
叶青岚百感交集低头看着二人交叠、大小差距明显的手掌,笑了笑反握住:“好吧,你赢了。我确实没有杀过无辜的人,曾经的叶青岚是被普智杀死,之后才是我在这具躯壳上醒来。”
“不过实际上,不管是你喜欢的眼前这个,还是五年前讨厌的那个,归根结底其实都是我——这就得涉及另一个概念,什么叫做平行时空了。”
“是一种与当下所处环境相似、但彼此独立运行且互相不可感知的世界,具体数量无从得知,好比在那些世界里,每一个都有青云门,也有草庙村,有张小凡和林惊羽——但事情的发展则未必是定数,比如有的世界里张小凡没被魔教抓去,或者当初听了普智的话把噬血珠丢进悬崖……甚至再或者七脉会武那天他突发疾病根本没参加,这些都会导致事态与我们所知的过去发生巨大改变,产生不同的结果。”
“自然也有可能……在某个世界里的那天,普智压根没到破庙歇脚,后面的一切都没发生,那个村子安然无恙继续存在着,村民们度过了清苦平凡、但顺遂平安的一生。”
叶青岚挠挠头:“但你这个资质,估计不管怎样都迟早会被人发现想方设法拐到修仙门派里,到时可就成了村里唯一的仙人,之后什么山匪作乱或者自然灾害,可就靠那个林惊羽亲手守护家乡了。”
她如此说道,并从头顶听到了林惊羽陡然停顿,紧接着变得沉重的呼吸声。
“会的。”他轻轻说道,手指合拢与她十指相扣。
叶青岚不太舒服动了动。
气氛最先是她自己挑起,结果反而因为不擅长应对这种煽情,下一句话就开始煞风景:“噢,不过因为那些都是只有林惊羽没有叶青岚的世界,找不到第二个能受得了你这臭脾气的人,你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林惊羽:“……”
“回到上一个话题,平行时空。”她淡定继续说下去:“既然有许多林惊羽存在的世界,那自然也有‘叶青岚们’在那出生并长大的地方,简而言之,你所见的两个人都是我,只是从老家那个世界过来时年纪不同——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顺带一说,到这边的时候我二十岁了。”叶青岚不怀好意咧嘴:“对我一见倾心,却讨厌货真价实处在青春期的我,所以原来你的性癖是姐控吗,叫声姐姐来听啊。”
林惊羽:?
他本听得仔细,还每隔一会儿就得凝神顺一顺思路来接受这等匪夷所思、他却心甘情愿无条件相信之事,冷不防让这一句不正经的噎住,顿时气恼地横了她一眼:“休想!再说哪里像同一个人了,就算是差些年岁,也不至于——”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只看到对方前一刻还蛮不正经吊儿郎当的表情变得复杂而苦涩,林惊羽迟疑片刻,忽意识到什么选择闭上了嘴。
叶青岚摇了摇头,苦笑:“我承认那时的我性格有缺陷,但可不可以……也别太讨厌她?毕竟在那个时间点……十一岁,刚巧是‘我们’经历了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候,不管是哪一个我,在那会儿都跟个反社会的阴暗批一样,直到后来长大才逐渐好些了。”
“当时,我妈——我是说,我娘,刚刚病逝。然后我爸——意思是我爹,没过多久就迫不及待领着个女人回来再婚,兴高采烈住进了当初还是我姥姥姥爷在他们结婚时全款给置办的房子,噢,姥姥和姥爷在这边是叫外祖父母——”
林惊羽握着她的手加了一分力道,温声道:“无须顾及,我听得懂,以你惯用的方式来说就好。”
虽然都是些闻所未闻的称呼,但只从语境推测也都能猜个□□不离,他亦不愿她忍耐情绪讲述往事时,还总是要分心多解释一番——她肯说出来对林惊羽而言已是触动,如何还能因自己再给她增加麻烦。
“嗯,好。”叶青岚心不在焉点点头,“他们年轻时,我爸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我妈却家庭条件很好,还是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女,被保护太好傻了吧唧的,再加上周围风气都在催促什么‘男人条件不重要人老实就好’,反正连哄带骗就结婚了。”
“男的一穷二白跟倒插门没任何区别,女方父母看不过去帮扶一把,没想到他命还真不错吃上了这口时代红利,生意越做越大钱包越来越鼓,然后……男人一开始发达,尤其是由贫乍富那种,人就烂了。”
她耸耸肩,瞄了一眼越听到后面就眉头紧皱,嫌恶之色在脸上凝聚得越来越深的林惊羽,皮笑肉不笑咧了一下嘴角:“而且实话说,这种情况在我们那边并不罕见,就光是和朋友聊起这些,到后面发现好多人家里逃不掉此类现象,无非是严重程度不同罢了。”
“唔,可能也跟我们那边的婚姻观已经畸形了有关,少有自己谈的恋爱能走到最后,八成都是学生时期真正两情相悦的被父母师长硬拆开,却要你学业完成后瞬间跟家里安排的陌生人完婚生子,这种情况下能有什么真爱,还不就是男的贪图女人生育价值,女的则图找个经济上的依靠——不过这往往也是扯淡,把未来寄望在另一个人的良心上……噗嗤。”
叶青岚讥讽一笑,直到眼睛里再次映出林惊羽专注倾听的模样,神色才有稍缓:“这一点,我们那自诩发达的文明社会,反倒不如这边的封建古代呢。”
林惊羽忽然道:“不是。”
“啊?”
“我是说,并无不同。”他叹息了一声,眉宇间滚动着几分阴郁:“是因为你始终身在青云门,极少下山……在凡间,其实都是一样的。”
林惊羽咽下半句——甚至更糟。
就算是他所生长民风淳朴的草庙村,孩提时代动不动听闻谁家的汉子在家打婆娘在外调戏姑娘、什么鳏寡老头偷看妇人,又或是哪个男人远走外乡打拼,发家后抛弃糟糠妻此类琐事,八卦消息总是接连不断传到他这种整日村中乱跑疯玩的孩子耳中。
而再后来……他修为有成时常被派往人间城镇除妖,所见所闻就更多,也更恶劣,他甚至见过一群村民要将一个女子沉塘,就为了那根本无从查证之事,凭几张嘴咬死其“不守妇道”,就要夺走她的性命。
那一次,林惊羽终是仗着修道之人身份“欺压”了一次平民百姓,直接武力镇压强行将那女子抢下带走,将她带到河阳这等繁荣大城市,以青云弟子身份为其担保找了家同门常来采购的商铺,让女子在此处做活以有个栖身之处,还将当时身上能翻出来的全部几两银子给了她。
女子如获重生千恩万谢,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得当时半条街的人都看过来,估计刚开始都是奔着想看高高在上青云仙人的八卦围过来,后来了解前因后果,那些街坊邻居才纷纷一转态度,改对他赞不绝口。
只是,喜气洋洋的人群正中,林惊羽的心却慢慢冷了下来。他没有如实说那女子为何遭到迫害,只编造了个与自己类似,家破人亡只剩她一人的谎——可以想象要是完全说实话,那自己刚为她寻来、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新生活,多半又是麻烦不断,甚至可能重蹈覆辙——再次毁掉。
女子自然也懂其中深意,听闻恩人仙师对商铺老板和街坊们面不改色说的假话,只一愣就飞快恢复常态连连附和,投向他的视线又多藏了几分感激。
在那之后,其实无需叶青岚再详细解释自己为何当初不愿同他成亲,林惊羽也依稀明白了几分——这世间,许多男人是不拿女子当成平等的人看待的。更再者,连女子在落入这个泥沼搓磨多年后,也会化作伥鬼再拔刀向她人——那村里强押女子要沉塘的可不止男人,亦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当时她们脸上那股恨意及莫名的痛快,可并不比男人们的嘴脸可憎少几分。
她不愿,是因为她比他多出来一段人生经历,初初踏过红尘的林惊羽近时方才领悟之事,叶青岚已见得太多,多到提起相关字眼就反胃。
甚至仙家圣地如青云门,声名显赫多年安稳乃是来自掌门与首座们严格清正御下有方,教养出无数为人堂堂正正的年轻弟子才有了这一派风清气正,只是细究起来也并非完全白璧无瑕,林惊羽不是没有偶然听过陌生男弟子私下里的污言秽语,毫无疑问,那股恶意直指的便是小竹峰。
不过,那俩人几乎瞬间就发现了脚步停下来面色不善盯着他们的林惊羽,顿时变色如见猫的耗子转身就逃,还甚至贼兮兮拿袖子挡脸钻进人群,他便错过了追上去打一顿的机会。
……如今想来,是不该那么轻易放弃,就应该追上去宁可人群中大动干戈也得揪出来,按着脑袋送到师……当时的苍松道人跟前惩戒,那人最是见不得此等龌龊行为。
他心中想了太多,但嘴上却只能捡些简洁明了的,便把差点被沉塘的女子一事讲给叶青岚,对方先是怔住,旋即尴尬抠了抠指甲:“你说的对,是我目光短浅了。”
明知这种古代背景下女人会遭到什么苦难,却一时想不起,还在那里对着自己与之相比并不算什么的遭遇自怨自艾——起码她可没有过生命危险……要知道,明明上辈子自己也是个凡人啊。
大约,她真的是离开人间烟火太久,整个人的视角不自觉傲慢起来变得目下无尘,再也看不到许多东西。
这可不好,得改。
也更显得,明明生长在封建环境还高高在上远离尘嚣的林惊羽,这份仁悯之心弥足珍贵。
纵使性子倨傲直白了些,却与之相比皆是无伤大雅,只因在根源、在最深,触及灵魂之处——是如此清澈明朗,澄净无瑕。
非是普罗大众惯来推崇的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它更刚强、坚硬,夺目璀璨而棱角分明。
就像,这个世界的人们并没有见过,唯有叶青岚心知肚明那是什么——是钻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