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盯着册封出了大半日神,再一定睛,屋子里头黑透了,收拾了茶壶茶碗。
推开门,廊下一柄青伞,伞旁积了一滩水,苏晓两只袖子也湿得黯黯的:“苏大人?”
苏晓道:“陈昭,今日册子看得怎么样了?”
陈昭摇了摇头,顿了会问:“苏大人怎么今日没来呢?”
苏晓道:“上午去了顾大人那里,而后又去了刑部大牢,问了守卫。”
陈昭默了片时:“苏大人又去问他们了?可问出什么了?”
“陈昭,”苏晓默了默,“那日,他们见着了你。”
陈昭道:“苏大人,那日我是去了大牢。”
“为何?”
“我本是在大牢的,是顾大人去年将我调进了湖广司,只是仍让我时常去大牢看一看,有什么事,就报给杜郎中。”
“那日是中秋。”
“节下探监人多,容易出事,所以我也常去看一看,苏大人,那日我晌午就走了。”
“可守卫不曾看见,”苏晓走进了值房,“我还去了你家,问了你的邻人,一整个下午你都不在,晚上方才回去。”
陈昭跟了进去,手上托盘没放下:“那时探监的人多,他们正忙着,恐怕没有留意到,午后我在积水潭那边逛了逛,所以回去得晚了。”
苏晓立在案边,扫了眼摞着的册子,都快看完了,大半都已送回了吏部:“我最后还去了文选司一趟。”
陈昭沉默少顷:“苏大人,你是在疑心我么?”
苏晓道:“陈昭,你是大同人,军户。”
陈昭道:“苏大人,不是我。”
苏晓坐进了椅子里:“那日你在刑部,看见周文昭了么?”
“看见了。”陈昭道,放下了托盘。
苏晓道:“听说他在刑部大牢过得很好。”
陈昭默了片刻:“是。”
苏晓道:“听说他的牢房里铺着茵毯,焚着熏香。”
陈昭不言语,苏晓又开了口:“周文昭,依律当判充军,然国朝刑名案件,刑部都院初审,大理寺复审,再由刑部都院上奏,一切裁决皆由上,是以,纵报了充军上去,有周寿这一层干系在,庆嘉帝仍会从轻发落他,何况,都院刑部也不会上报充军,周文昭不会有牢狱之灾,功名被褫,做不成文官,他还可以做武将,纵做不了武将,周家家业,也能供得他挥霍几世了。”
陈昭垂眼立着:“苏大人,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寂了半晌,苏晓道:“你的父亲已不在了,他是怎么过世的?”
陈昭向后退了退,身子抵到了墙上:“他,病死的。”
苏晓静静望着陈昭,此前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可一个午后的奔波,将真相二字在他身上钉了下去。
“我知道,边地卫所,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你们种的屯田,五十亩地,要交十八石米,土地瘠薄,要交这么多米,已极困难了,大大小小的武官,还会侵占你们的屯田,强逼你们为他们耕种,为他们造园建宅,军户的日子,更是苦极了。”
陈昭抬起了眼,望着她,良久,倏忽笑了一笑:“苏大人,你以为周文昭只害死了一个岳琛么?这么些年,我在刑部,他欺男霸女,身上的人命案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当然,同周寿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那些武官啊,侵占了我们的屯田,还要我们交米,交不上去,就以月粮补,就变卖家产补,还要给他们造园建宅,有钱的兵,可以花钱买闲,没有钱的,就要累月连年地干活,三伏酷暑,有人晒昏了头,从架子上掉下去,摔死了,数九寒冬,有人冻僵了手,也掉下去,摔死了。”
“一批一批的人都在逃,逃了又被捉回去的,就被装进麻袋里,扔到围场地上,周寿会带着手下,骑着马去踩,看过的人说,麻袋上一片一片,鲜红的,暗红的,人的背弓着,两手两脚,戳着袋子,就像只、就像只······”
身子顺着墙滑了下去,两眼空洞洞的,瞎子似的。
“苏大人,”半晌,陈昭抬起眼,又笑了一笑,“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这世路怎么这么古怪呢?不分五谷的人家里满坑满谷,不会织绣的人身上绫罗绸缎,高楼住不尽的人还要更多的高楼,田连阡陌的人还要抢旁人的田,作恶多端心想事成,杀人越货称心如意,仁义道德,曝尸荒野,这世路,怎么这么古怪呢?”
“苏大人,人吃人的世路里,我杀几个吃人的人,我难道错了么?”
苏晓盯着茶碗,茶水尽了,只几片残叶粘着,暗黄的,枯皱的,屋外泥淖里都是这样的叶。
的确是仇杀,只是周家的仇人,是问不出来的,是遍野塞道的。
良久,苏晓开了口:“此案当依春秋决狱,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周家父子显赫经年,天子包庇,此仇便是冤抑沉痛而号无告,故而你此日杀他,是守礼而行义,不当深罪,然而刑官不会如此判你,仍会重重罪你,因为你敢杀显贵,推人及己,他们绝不会饶你。”
“陈昭,”苏晓立起了身,斩钉截铁,“我们弹劾了周寿以后,你走罢。”
陈昭一怔,心神震动:“苏大人,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