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又默了下去,隔了会,谢彧低声道:“裴承言,郭子恂,你们的事,张次辅绝非是作壁上观,只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如此。”
顿了顿,“当日跪谏,我在通惠河上,再入京时,你们已被带入诏狱了,也不好即时去探,只能等上几日,臣不密则失身,亦是情势所迫。”
裴宣道:“谢司业,我们都晓得的,这几日在诏狱,日日刑讯,翻来覆去都是在问,是否有人指使。”
只裴宣回应,郭忱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苏晓不免看了看他,两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整个人,颓然得像是咸菜又给盐腌了一遍。
苏晓倏地想到了崔介。
她并不忧心会审,裴宣郭忱已过了北镇抚司这一关,有顾允在,卢党便难伸手。
然而崔介,若他只弹劾卢宥,庆嘉帝不会动他,省得添上一个杀害谏官的坏名,可他自己也被崔介骂得狗血淋头,恐怕忍不下这口气。
刑部大牢已在眼前,谢彧驻足,苏晓将两人带了进去,这也是她头一回到刑部大牢,因才去过诏狱,油然而觉观之可亲,两人锁入牢房,苏晓走前,在栅栏外停了停。
“明日刑部主审,你们不必忧心,会审一过,卷宗再到大理寺走一遭,很快能出来的。”
裴宣隔着木栅,与她相对而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苏晓忖了须臾,又将郭忱唤了一声,昏暗灯影里,郭忱抬了眼,看向她,脸上仍是漠然的神情。
苏晓不言语,只退后两步,深深一揖。
翌日会审,一应事务由浙江清吏司负责,苏晓起了个大早,赶到刑部,天才蒙蒙亮。
门房正立在廊庑下出神,手里似乎拿了个函件,苏晓走上前去,果真是封火漆封缄的函件。
门房这才看着她,忙道:“苏大人,才有个小叫花子,把这东西一扔就跑了,快得泥鳅似的,小的抓也抓不住。”
苏晓接了开封,里头一张咨纸,纸上只一行字。
叹黄檗失色,哭白骨成灰。
歪歪扭扭的,如同初学写字的小儿所书,苏晓即刻明白,这应当是左手写就的。
门房把眉头皱了皱:“苏大人,这玩意还要给顾大人送过去么?”
苏晓收好函件:“大人来了?”
门房道:“来了呀,顾大人才进去没多久,那小叫花子就跑来了。”
苏晓阔步进了衙署,径直到顾允值房,在廊下朗声道:“大人,下官苏晓。”
不一时门开了,是贺平,长案前不见人,东侧屏风隔出一间小室,陈设同外头一样清净,一榻一架,窗下一小案,顾允坐在案边,面前一碗白粥,一碟玉带糕。
甜香飘飘悠悠地到了鼻尖,苏晓想不到他是将早饭带到署里来吃的,只觉来不逢时,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一早起来,本要烙张饼,面缸一掀开,只瞧见自己的影。
屏住呼吸,正要取出函件,绵绵地,肚子长长呼唤了一声,幽怨号角鸣。
苏晓深吸一口气,奉上纸,款款笑道:“大人,这是方才一个小乞儿扔至署前的,跑得太快,门房未捉住人。”
顾允看了一看:“搁到架上罢。”喝了口茶水,拭过嘴角,离了座向外走。
贺平满脸通红的,向着几案道:“大人,再吃一点罢,玉带糕也没动。”
顾允不停脚:“还有一个。”
苏晓才把纸放到架上,脸上一烫,忙道:“我不用的。”
顾允道:“先知稼穑之艰难。”
苏晓顿了顿,他剩的东西,怎么会是她不知稼穑之艰难?然而伸手拈一片送进嘴里,玉带糕果然甜香。
一扫而空,才要走出去,贺平笑道:“苏大人,嘴角。”
苏晓忙拿手背揩了揩,一甩手跑了出去,顾允背对着她,从案后架上取下一份文书:“去提裴郭二人候审罢。”
苏晓应了声“是”,又揖身郑重道:“今日仰仗大人了。”
顾允道:“职分而已。”
苏晓一笑,不敢耽搁,一礼告退。
日光筛过松枝,在廊下泛起波纹粼粼,又溅上乌靴青袍摆。
一司人都凑在大堂外,蔡主事拿手挡着嘴,小声抱怨:“这么久了,都在审什么呢?腿都站麻了。”
另一个何主事两只眼一挤,接过了口:“你以为这审的是小事么,这可是大事,一个不好——”
语未完,宋仁安着急忙慌把指头往嘴上一竖,又戳向一声不响的苏晓,做了个口型:“看看人家。”
一番动作方毕,门吱呀一声开了,宋仁安忙招了招手,两个狱卒哈腰跑了进去。
苏晓这才回过了神,未几,严瑞松及黄寺卿阴沉着脸一前一后踱了出来,宋仁安带着他们忙不迭哈腰行礼。
最后方是顾允,在廊下看了过来:“苏晓。”
苏晓粘了一背同僚的目光走到他身侧:“大人有何吩咐?”
顾允抬脚便走:“走罢。”
叹黄檗失色,哭白骨成灰。
咨纸放在案上,苏晓又看了看纸上歪七倒八一行字,也不待顾允问:“大人,黄檗本作药用,有清热泻火之效,在官府,则多以黄檗汁染纸防虫蛀,后湖之中十万黄册,便是以此染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