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娇娇的问题,扈三娘不想回答,却不得不答。
她是本地人,自然更清楚梁山水泊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在她小时候,梁山水泊中虽然有盗匪,但并不多,只是些逃户聚集在其中,并不太敢杀人劫财,日常也会找她们买些粮食和盐巴。
大家互通有无,父亲对这些人也并不十分严苛,反而还与她们兄妹感慨过……也是可怜人。
若不是活不下去,哪个农人会抛荒呢?
然而等她稍微长大些,梁山盗匪就有数百人了,也开始聚集着下山抢东西。父亲不再对这些人和颜悦色,反而疾言厉色让她们切莫因小失大,更不要因为一时的怜悯而害了村人。村中也是从那时起开始组织乡勇定期训练、巡逻。
再后来,便是又请了拳脚师父、教头等人来传授武艺。
但越是严加防范,盗匪却越打越多。村子里从开始篱笆围的院墙,到现在已经用土墙夯起结实的墙来抵御土匪的进攻,兵器的支出也越来越大。
扈三娘在家中就是负责这块儿的,所以她清楚的知道扈家庄祝家庄和李家庄面临的事什么……表面上她仍然淡定,但午夜梦回,甚至她都已经开始担忧土墙无法抵挡这些贼寇。
到底要筑多高的墙,才能让墙后面的人安心种田?
“这些年你们越防守,梁山的盗匪就越多。梁山盗匪越多,你们的防守就越严。看上去似乎到了一种越努力越糟糕的状况……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阎娇娇坐在扈三娘对面,认真的询问道。
扈三娘回答不出来。
或者说,她不想,也不能回答。
“因为症结不在你们……不在扈家庄的村民身上,也不在梁山的贼匪身上,而在官府。”
“是不合理的赋税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才导致他们逃进了水泊中。而他们在水泊中无法生存,只能掉过头来打劫你们。”阎娇娇指出了扈家庄和梁山之间根本的症结,“然而更糟糕的是,你们再这么对抗下去,扈家庄的日子也会越来越难过……而你们日子越难过,梁山上的盗匪就越多。”
扈三娘很想回一句才不是呢,但残酷的现实又让她没办法嘴硬。
她不懂什么叫横征暴敛,但她是知道扈家庄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父亲脸上的愁容越来越多。
种子要钱,农具耕牛也是要钱的。风调雨顺时粮食不一定卖的上价,灾年更是不敢轻易动粮仓里的任何一颗粮……偏生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高。
“朝廷给辽金的岁币要钱,养军队要钱,大人的风雅日子要钱,官家的园子要钱……可钱从何处来?”阎娇娇想到自己来到这个世间看到一切,忍不住冷笑,“只能加税,交不起税赋,便以家产抵。若家产还不够,那就卖儿买女,卖身为奴……这样涸泽而渔下去,税赋越来越多,交税的人却越来越少,一层层平摊,扈家庄又能撑得了多久?”
扈三娘坐在那里,咬着牙没有说话。
她没甚个见识,没怎么出过扈家庄,没出过东平府,没出过山东,更不知道那远在的辽金是什么样子。
但她知道,阎娇娇说的缴税是真的。
这些年,也就只有上面有人的祝家,一年比一年兴旺,而她们扈家庄,只能咬牙维持住这份体面。
她嫁给祝家,无非也是怕有天扈家庄真的没有了。
“若是卖粮给梁山,你就能保证他不打我们了吗?”扈三娘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当然不会。”阎娇娇回答的理所当然。
在扈三娘惊讶的目光中,她淡淡开口,“这世界上没有人的保证能靠得住,打铁还需自身硬。想要扈家庄立起来,不能靠别人的施舍,要靠自己的努力。”
“我看不到任何可能。”扈三娘摇头,挫败的承认自己迷茫了。
“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很多可能。”阎娇娇摇了摇头,在扈三娘看向她时,坚定的看向了扈三娘,“因为我看到了你。
“我?”扈三娘先是一愣,然后摇头,“我不过是个姑娘罢了。有把子力气……但我能打退一波来犯,两波来犯,又能守着扈家庄多久?”
想到了什么似的,她低下了头,不让阎娇娇看到她眼中的泪光,“我若失手一次,便是庄破人亡。”
“不要低估自己。”阎娇娇抬起了她的头,认真的看着她,“我能看到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你了你。自从出了扈家庄,你便一路学习各种东西,寻找各种方法,看到任何好的都想搬回扈家庄……”
想到自己一路上连人家脚店的水井都盯个半天,扈三娘顿时羞恼的耳朵都红了,“你笑话我!”
她原本想的是把家里的脚店经营好,多挣几个钱,到时候就可以少卖点粮交赋税了。
如今见识宽了,才意识到需要交的和她多挣的那几十文不过是天壤之别,顿时羞臊的不行。
“我没有笑你,真的,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很棒……”阎娇娇认真的看着她,“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救扈家庄,你现在可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救扈家庄,但我知道你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没有人能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但是当你开始思考,当你找寻救活自己的方法时,你就一定能找到那条路。”
“女人又怎么样?路又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不允许你走上去。”
扈三娘跟阎娇娇对视了片刻,最终郑重的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第二日,扈三娘再见任何人时,便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她在那儿看着工人们搬粮,心中默默数着。
等阎娇娇结了尾款,大家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悄悄找到阎娇娇问,“卖粮给梁山,很挣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