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星星点点淡色小花的小径间,沈芙心抬眸望着澄青色的天,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不断翻涌的杀意。
赵览萤看似毫无防备地在自己身前走着,可沈芙心知晓,她身上套了近乎上百种防御仙令,更别说她体内还有那柄被众仙誉为万剑之首的青帝剑。
若在此时与青帝灵山割席,家族定然会派人来寻她……
如今纵有才能,可从方才与喻湛虚那一试间不难看出她实力依旧不够强。
至少还未到让她能够肆意妄为的地步。
想到这里,沈芙心垂下眼眸,试着再度运转体内那颗新生的赤红色小丹,可无论她如何催动,丹体却再无反应。
她暂且收下心思,恰时赵览萤忽然停住脚步。
二人正好面对着山腰处一池澄净湖水,水中开遍沈芙心不认得的白花,更有许多残枝落叶浮在水面上。
她有些诧异,世人都知赵览萤爱净,眼里一点灰尘都容不得,如今怎么堕落到领自己来看烂糟叶子?
然而赵览萤不懂沈芙心此时所想,她回过身,语声且轻且冷,宛若落雪:“那纸契书,你收到了。”
沈芙心侧过脸,照搬出前世的死缠烂打的做派,柔声道:“师尊心中果然有我,良辰吉日是已经挑好了么?”
赵览萤垂眼看她一贯在自己面前做出的温柔姿态,指尖动了动,却是将眉心一蹙,转身眺望向那池破败湖水,不再看她:“已定在六月初五。”
沈芙心看她连嫌恶都嫌恶得清高隐忍,方才拿剑意压起自己却毫不手软,心中难免冷笑。她刻意上前几步,直将赵览萤逼至湖边,这才惴惴不安道:“师尊,学生实在有一事难解。”
“且说。”
“昨日在无量法台,今日在剑台,您的言行都表明了您的态度。敢问师尊分明厌弃学生,为何还要与学生结契?”沈芙心抬手拭了拭眼眶,“学生愚钝,惶恐,虽然心慕师尊,却实在怕结契一事污了师尊清誉……”
有风吹过,满池残叶簌簌颤动。赵览萤凝视着那些淤泥中生出的叶子,忽然道:“六百年前,弱水莲池。”
六百年前,弱水莲池?
沈芙心想了几瞬,记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件事。
那年她尚且年少,养父语重心长告诉她,如今有位剑仙叫赵览萤,同你年岁差不离,却比你聪颖千万倍,已有成神之姿。若你能结交她,也算是为家中做了件好事。
弱水莲池好大,沈芙心乘着乌篷船在湖面荡了一下午,采了无数莲花剥了无数莲子,终于在日暮西山时看见了一艘沉青色的小船。
船上被几位使女小仙斟茶伺候着的是位身穿月色衣衫的仙人,身形清减,容色如月。沈芙心看得愣住,家中看管她的长使偷偷掐了把她的胳膊,她痛得要哭,却下意识对着仙人讨好地笑了笑。
仙人像是没有看见她,也没有搭理她,让人将即将相撞的小舟驶开了。
后来沈芙心才知晓这是自己与赵览萤见过的第一面,百年千年过去,赵览萤还是这个模样。
沈芙心前世对她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只是在偶尔拔剑不成时想到自己当年讨好的那个笑,心下会有一瞬自轻自贱。
沈芙心望向那池破水,蓦然掐紧了指尖,却如当年般柔柔地笑了:“原来师尊还记得。”
原来当年不是我一厢情愿相遇,而是打点好的货物相看啊。
赵览萤背对着沈芙心凝视满池枯枝败叶。听见沈芙心这句话,她沉默一瞬,忽然道:“沈芙心,你会恨我么?”
“不会,”她听见沈芙心笑盈盈的声音,“我心慕师尊,难道师尊不信我?”
得到这样的回答,赵览萤抬手勾了一道仙令,将青帝灵山结界释开了。
她道:“快去快回。”
沈芙心应了一声,跨过面前凭空出现的一道光晕,转眼便消失在了赵览萤的视线之内。
她走了很久,赵览萤仍迟迟站在原地。
她抬手看了一眼右手指腹,昨日取契血的地方仍未愈合,抚摸上去既痒又痛,仿若虫蚁啃食。
赵览萤迟疑一瞬,将受伤的指腹含进唇齿间,轻轻抿了抿。
今日在剑台,得见她穿青衣的模样,自己压抑许久的心绪竟然又乱了起来,险些失去控制。那纸契书本不该在此时写下,更不该纵容自己的私欲,刻意召来喻湛虚去送契书——
一丝古怪的,从未有过的满足猝然在心间升起。
……也不知那纸契书,她私自拆开看过吗?看时的神色又是如何,那双时常黏在沈芙心身上的眼睛可曾因此憎恨地流出泪来?
想到这里,赵览萤猝然清醒。
她来不及斩断速生的情丝,恍然间,方才还破败的满池枯枝瞬间焕发新芽。粉绿相间,绿的是莲叶,粉的是莲花。
赵览萤俯下身,伸手去折一支新生的粉莲花。
那莲花仿佛饮了酒,不胜酒力般倚在莲叶边,千般娇弱万般娇羞。折断时浆液溅在她指缝间,赵览萤轻轻垂下眼,仍然痒痛着的指尖蓦然掐紧花蕊,直到将好端端的花糟践得不成样子,她方才松手,让莲花重新沉堕进湖泥之中。
六月初五,还有三个月。
是时候该做喜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