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答不出。但她知道,从受害者的脸上看到越多悲苦,她的心就越紧缩。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理解了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的选择。
法律惩罚不尽世上的人渣。
她曾经以为,每个人都可能是受害者,却长大了才发现,更多的人是潜在的犯罪者。她曾经以为每个人都是有道德的,只是高低之分而已,长大后才发现,很多人不仅没有道德,连底线都没有。
她已经不是天真的小朋友,不会要求法律十全十美。人性有肮脏之处,人有好坏之分,这不是法律的错。
但同样,法律也无法再成为她的信仰。
她做人的准则是道德,从来不是法律。就像一位刑法老师说的,如果一个人遵纪守法,他完全有可能是个人渣。
法律已经足够有力量,但还不够。就如同在维护社会秩序这个方面,法律已经做的足够好,但它也只能做到这样。
它无法还给受害者真正的公道,如同它不能以牙还牙的惩罚犯罪人。
“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导师带着我跟了一个案子。”星河放下杯子说道,“有一对朋友,开车出门。司机开车的时候没注意,跟一辆大货车撞了。后座的人没系安全带,整个人飞到挡风玻璃上,当场死亡。司机重伤,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也死了。”
“保险公司赔了钱,司机的家属也给后座死者的家属赔了钱。拿到了足够多的赔偿,后座死者的家属仍然不愿意原谅。”
“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孔雀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将话题跳到这里,愣愣地摇头。
“司机家属按照习俗,将死者放在家中停灵三天。三天结束之后,却没法将棺材搬出去。”
孔雀讶然,“为什么?”
“后座死者的家属——全家,堵在司机家门口,堵住了门和所有的窗户。人可以跳窗,但棺材出不来。”
“没人管吗?”
“谁管?两家都死了人,这种事,谁敢插手?”
“他们可以报警啊。”
“二三十个人堵在那里,怎么报警?警察来了怎么说?同志,消消气,虽然你家死了人,但他们家也死人了,你们扯平,谁也没吃亏,就让开,算了吧?”
孔雀噎住,停了一下才说,“可是堵住门总归是不对的,警察可以强行把他们拉开。”
“拉不开。”星河淡淡道,“他们当然报警了,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后座死者纯粹就是受害者。如果司机开车的时候能更专心,这起事故是可以避免的。所以警察能怎么做?用警棍把死者家属打到放弃抵抗?还是强行把他们拖走?二三十个人,来一整个警察局吗?”
孔雀震惊,“难道就没法解决?”
“有,但那种情况下,没人愿意伤害死者的家属。”
“后来呢?”
“原本三天的停灵,被迫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第七天,尸体的臭味弥漫到整个院子都是,他们才离开。”
孔雀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所以,”她试探性地问,“你当时在场吗?”
“我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老师不让我过去,怕我闻到味道有阴影。”
孔雀松了口气,她连想一下尸体腐败的味道都觉得崩溃,幸亏老板没闻到。
“我当时觉得他们做得太绝了。”星河望着窗外,仿佛陷入回忆,“后来我导师又和后座死者家属谈过一次,因为他们还是不愿意罢休。我当时就在旁边,大概是我脸上的不赞同太明显,其中一个人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问我,是不是觉得他们咄咄逼人。”
“我那个时候的确这么认为。我觉得司机已经死亡,在某种意义上讲,甚至达成了一命偿一命,而且也赔了钱。还能怎么办呢?从效率的角度、从公正的角度,这个事情已经达到了极致的公平。”
“他说,如果你的亲人遭遇了飞来横祸死亡,对方赔了钱又赔了命,你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吗?你是不是觉得,该住手了,差不多得了?”
“他说完,嗤了一声就走了,根本不在乎我的回答是什么。”
“我坐在那里,看着我的老师跟他们讲具体赔偿,可那一家人根本不在乎能得到多少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连我的回答都不想听。”
“因为如果没有司机的粗心驾驶,他的亲人根本就不会死。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杀妻骗保,也有人一分钱都不想要,只想要亲人活着。”
“法律规定了怎么惩罚、怎么赔偿,有的时候它意义重大,但对有些人来说、对受害人来说,有时候它什么意义都没有。”
“他们不缺钱,不想要赔偿,只想回到伤害没发生的时候。”
“法律能保障人权,能维护受害人,却保护不了被害人。”
“我赚不了大钱的,孔雀。”星河收回视线,端起杯子,“我接的每一个案子,都要服从道德。我不为犯罪的人辩护,我追求的是绝对正义。这意味着我接不了‘该死的有钱人又犯罪了’的案子。手上干干净净、道德无瑕疵的受害人,大多数时候不是有钱人。这也意味着我在法官审判之前,就已经为当事人的善恶定了性,没有一个成熟的律师会这么做。”
“我还这么年轻,就给自己限制了客户类型和案件类型,我靠什么在律师这个行业里走的长远?更别提赚大钱了。除非我只接合同纠纷类的经济案件。”
“那我还深造什么?”
孔雀呆呆道,“可是你很适合做律师。”
她很适合做律师,她冷静理智得几乎不像个人。法律思维几乎贯穿了她的全部,在她身上都难以找到感性的痕迹。
有什么比一个绝对理性的局外人更适合做律师?
星河轻轻扯了下唇角,不知道是不是自嘲。
“适合不是选择——做律师会消耗我。要么我一直坚持我的原则,我会在这个行业里变得越来越痛苦。要么我放弃,努力成为一个完美的律师,那么我就不再是我。”
“你活得太累了。”孔雀叹气,“你如果也是个富二代就好了,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好事还不用担心贫穷了。”
星河,“……”
自从两人变成朋友,这妮子说话越来越直接了,这种瞎说大实话的本事,简直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