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由于该杀的矿工一个不落地杀光了,加之被流放的具臻据说死在了路上,因此,端郡王知道尚泽世多半拿不出人证。
退一步来讲,即便具臻没死,有邝义和罗良才两个地方官在下面挡着,又有保命遗旨兜底,尚泽世还是不能拿王府怎么样。
心里捋清思路后,端郡王就变得没那么紧张了,甚至主动站起来问:
“陛下兴师动众地来避雨,又请走了太后,到底想在臣的寿宴上做什么呢?”
有尚思晋做人质,尚泽世并不把端郡王这会儿的嚣张放在心上。
“三舅此话问得好啊,寡人已经迫不及待想告诉你,外面有一件贺寿礼正等着送进来呢。”
“原来陛下竟是专程来给臣贺寿的吗?”
嘴上游刃有余的端郡王,实际内心在打鼓:难道把具臻那小子带过来了?
“寡人的贺寿礼,可不能轻易送出。三舅须得如实回答寡人的问题,方能收礼。”
“陛下将寿礼藏得严严实实,臣总得先看看是何物,才知道值不值得、要不要收。”
也就仗着有保命圣旨的端郡王敢这么和尚泽世讨价还价,换了其他王公,屁都不敢放。
截至目前,端郡王的言行都还在尚泽世的意料之中。她淡定地朝小房子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一顶轿子被人抬了进来,正是郁涵和尚思晋乘坐的那顶。
从轿子里出来的郁涵,先对端郡王行了个礼,接着缓缓掀起轿帘,露出了里面正昏睡的尚思晋。
宾客们或许不能马上认出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的尚思晋,而端郡王和郡王妃只需要一眼。
“晋儿!”两个人异口同声,脸上的惊愕也很同步。
尚泽世的唇角扬起大计在望的弧度,示意郁涵放下轿帘,然后问端郡王:
“怎么样?这份寿礼还算称心吗?”
端郡王一副没看够的样子,却又不得不先回话。
“陛下此举难道是想告诉臣,只要臣实话实说,就能换得女儿回家吗?”
“只要你如实回答这次办寿宴的巨款是从何得来的,寡人就准许你们一家团聚。”
本来,端郡王都做好了会被尚泽世直接问是不是私吞了金矿的心理准备。
不料尚泽世没有打直球,端郡王一下就控制不住侥幸的心态,撒起了没怎么过脑子的谎。
“臣此次办寿宴确实花费不小,可那些钱都是从封地岁供和俸银,以及底下官员逢年过节孝敬给臣的礼银里出的。”
“是吗?”
尚泽世极力忍住那股想破口大骂的冲动,走到一张桌子边上,指着桌腿痛斥:
“你这次做寿,连桌子都用最上乘的黄花梨木,那些菜更是随便一盘都值个几百两银子。这些东西加起来的总价,郡王一年的俸银和封地岁供,你当寡人不清楚吗?还是想说,朝廷一年的税收都不及官员逢年过节孝敬给你的礼银多,办个寿宴的钱又算得了什么!”
“臣绝无此意!臣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陛下莫不是听信了哪个小人构陷臣的谗言,才误以为臣这次做寿的花销是天价吧。”
自以为成功还击的端郡王一副轻蔑的表情,殊不知自己在无意中说出了关键词。
“难道不是天价吗?”
尚泽世不假思索地反问,话刚落地,又手指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客人,命令小房子:
“让他来说,在京城最贵的酒楼点最贵的菜,一份要价几何?”
大腹便便男名叫楼自明,是杨柳街好几家酒楼的老板,也是端郡王的狐朋狗友之一。
每次端郡王举办宴席,必少不了此人的身影。来之前,尚泽世已经知道京城最贵的酒楼“东来阁”正是楼自明名下的,故而点他答话。
小房子走过去,用拂尘的手柄敲了敲楼自明的肩膀,楼自明才接受自己被皇帝点中的现实。
“回陛下,京城最贵的酒楼是……草民经营的‘东来阁’……最贵的菜……是消灵炙……一份……三百两。”
拢共才两句话,楼自明在说的过程中咽了不下八次口水,从额头淌下的汗珠打湿了衣领,肉眼可见的紧张把旁边的人都给传染了。
生平第一次和皇帝说话,楼自明本来就心惊胆战得不行,又赶上回答与端郡王有关的问题,深知自己此时是捧着项上人头在说话,稍有不慎就得去见祖宗了。
“诸位都听见了吧,一份消灵炙就要三百两,今日宴席之上可都是和消灵炙一样颇费周章才能做好的菜,要价只会更高不会更低。郡王一年的俸银和封地岁供合计八千两,勉强能抵这里一桌菜的费用。这次寿宴实际花费的银两,端郡王心里没数,你们也算不明白吗?”
背手站立的尚泽世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宾客,周身没有半点平时的慵懒感。
她的这些话虽然是对众宾客说的,但无人敢出来回应。一个个的全都低头不语,唯恐被点名。
不过,尚泽世本也没打算叫个人起来回应,把矛头突然偏向宾客,为的还是再次瞄准端郡王。
“端郡王,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虚情假意的‘三舅’不再响起,端郡王知道尚泽世这是要单刀直入了。
“你在醉月迷花楼的巨额花销,你的四十岁天价寿宴,难道不都是出铜县的金矿代偿的吗?!你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享乐,难道不是因为杀光了所有矿工、自以为没人可揭发你私吞金矿的罪行吗?!你敢说自己不是出铜县矿难的罪魁祸首吗?!”
尚泽世的一连串质问字字诛心、声声入骨,震撼了在场所有宾客。
时隔一年多,出铜县矿难再次被当众提起,当时各个矿地掀起的罢工声浪至今犹响在耳。
但凡是经历过的人都记得,出铜县矿难最后以尚泽世站在承天门的城楼上宣读修改后的采矿条例为收场,这是温国进入安盛年间以来最大的政事。
如今,竟然说轰动全国的出铜县矿难是端郡王一手酿成的惨案,其骇人听闻的程度是温太祖肇基以来从未听闻的。
此时,作为惨案的罪魁祸首——端郡王,在尚泽世连连声讨之下,终于乱了心神。
于他而言,一头是削籍流放的重罪,一头是亟需自由的女儿,他是很想让女儿回家,但不是回到破碎的家。
一旦选择交代罪行,后果将是覆巢无完卵,全家人团聚即流放,能不能活着抵达流放地都未可知,这样的团聚没有任何意义。
最关键的还是,端郡王认定了尚泽世拿不出什么力证,否则根本不用使诱供这招。
“空口无凭,请陛下拿出证据来,否则何以让天下臣民信服?”
到这一步,端郡王仍在顽抗。
其厚颜无耻的境界令尚泽世都能想象到,即便她今日当众拿出证据,也会被说成是伪证。
对于矿工的尸骨,端郡王可以说,是有人用他人尸骨冒充的;对于具臻的证言,端郡王可以说,是有人授意具臻那么说的。
对付无耻的人,绝不能被其牵着鼻子走,就得更无耻才行。
“寡人自然有证据,但那是留待审判你时用的。今日寡人到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撬开你这张硬如粪坑石头的臭嘴!你不是很有底气吗?很好,寡人希望你接下来也能保持住。丞相,你来告诉端郡王,寡人的贺寿礼究竟为何!”
放完狠话,尚泽世往一旁挪了两步,给接下来“上场”的郁涵让出了“展示”空间。
“臣遵旨。”郁涵躬身对尚泽世道,随后掀起轿帘,在轿门顶上按下一个凸起物。
只见座位的上下方迅速弹出半圆形的铁环,将尚思晋的双手双脚牢牢锁住。
众目睽睽之下,一顶常见的官轿就这样变成了一座移动囚牢。
在轿子里安装铁环是钟显的提议,为防迷药突然失效、尚思晋中途醒来。
当初,尚泽世还认为这个提议纯属画蛇添足,现在亲眼看到铁环弹出,忽然觉得钟显是明智的。
别的先不论,光铁环弹出时的声响就有敲山震虎之效,能让狂妄的端郡王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是温国的第一强权!
轿内机关展示完毕,郁涵走到尚泽世的身侧,目不斜视地看着端郡王,冷冷地开口:
“端郡王殿下,你若肯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废郡主便能继续安睡,否则就要吃苦头……”
郁涵的话还未说完,端郡王迫不及待地抨击:“你们这是逼供!是屈……”
“‘屈打成招’嘛,寡人替你说了。”
以其人之道还至彼身的尚泽世语气很不屑地说,随即眼色一凛,又道:
“有言在先,只要能让你认罪,寡人可什么都做得出来!至于你的女儿究竟是被棒打,还是被鞭抽,亦或是被火烧,就看你这个做爹的如何抉择了。”
“烧?!”目瞪口呆的端郡王妃不禁出声,抓着端郡王的衣袖哭求了起来,“王爷,您得救救咱们的女儿啊!”
不光端郡王夫妻俩吃惊于尚泽世所说的“火烧”,连身为“盟友”的郁涵闻言后也失色了一下。
想着尚泽世或许只是过过嘴瘾,郁涵终究没有把尚泽世想要火烧尚思晋的说法当真。
眼见亲侄女对自己露出了如狼似虎般的凶狠眼神,尚思喆头一次体会到:九五至尊之位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秉性。
如今的尚泽世,哪还有小时候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样子?
“不对,她才十八岁,怎么可能就变得如此残暴了?应该是故意说着吓人的。”
转念一想的端郡王笃定地在心里安抚自己,而后很快就把对尚泽世的质疑诉之于口。
“陛下知道臣爱女心切,故意用言语恐吓威胁,以为这样臣就会上钩吗?”
“你是觉得寡人说得出,做不到吗?”
尚泽世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冷静,伴着潇潇雨声更添几分瘆人的寒意。
“不好!难道霖儿……”郁涵心跳如擂鼓,眼睛盯着尚泽世的方向,分寸不敢移动。
终于意识到自己防守不成反激将的端郡王急得上前了一步。
小房子和侍卫们下意识地以为端郡王意图不轨,纷纷做出了抵御姿势,却见端郡王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求陛下放过思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