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发现了自己给他的酒水。
杯中酒水满溢,是鲜丽的琥珀色。
楚照槿猛然站起身,意识到在自己死后,庄衍怀根本就没有喝下那杯鸩酒。
上一世庄衍怀告诉她,那些人为了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故意将凌迟酷刑延续了三日之久。
下刀之处会小心避开要害,选在痛感最分明的位置,故受凌迟酷刑的人,最后多是失血而亡,而非要害中刀。
和他初遇时,是凌迟行刑的第一日,他没有选择喝酒了断苦痛,而是选择了继续承受凌迟削骨的酷刑!
梦里,楚照槿奔出暗无天日的地牢,迎着凛冽的风,奔向了刑场。
她奋力挤进围观的人群,眼睁睁看着庄衍怀被绑上了刑台。
这是乱臣贼子庄衍怀受刑的最后一日。
台下众人无不拍手叫好,咒骂声不堪入耳,在他们眼里,小庄侯妄自尊大,试图谋权篡位,违逆君父,没人记得他是朔北风沙中那个眺望边境的少年。
庄衍怀闭着眼睛,那双好看眼睛已被剜去数日,血流干了,在眼角结成红褐的血痂。
刀刃并不锋利,刽子手特意选了最钝的,这样的匕首划在身上,一次不能完全割开皮肉,而是慢慢深入加强痛觉,让伤口在割开的同时自行撕裂。
这一年,长安城的冬天格外冷,风也像一把锋利的刀,吹得脸上好疼。
风不光吹在脸上,也吹进了楚照槿的心里,她心如刀绞,沉重的痛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强行让自己站稳,眼前只有庄衍怀受刑时的样子。
他没有避让,仿佛没有痛觉,让刀刃肆意在身体上划开一寸又一寸,没有叫喊过一声。
“你从始至终都是在找死。”楚照槿啜泣着骂他。
不明白这个疯子怎么想,明明那样疼,为什么不喝下能了却鸩酒呢。
梦里,她的声音掩盖在更高声的谩骂之下。
可刑台上的那个人好像听见了。
庄衍怀忍痛抬头,用那双早已不存在的双眼,看向了她这边。
鼻尖落下冰凉的一点,很快融进淌下的热泪里,楚照槿抬头看天。
灰蒙蒙的天际落下了大雪,雪花落在庄衍怀的眼睫,慢慢化开,凝聚成水滴落。
他的头慢慢垂下,胸膛也不再起伏。
“庄与行,长安……下雪了。”楚照槿泣不成声。
在她死去的第二日,长安城降下了她最喜欢的初雪,而世人口诛笔伐的那个乱臣贼子,也死在了这场纷扬苍白的雪里。
……
“怪我们去歇息没关窗户,侯夫人吹了一夜的冷风,这才染上风寒发了高热。”蕊絮顿在楚照槿的床边抹眼泪。
樊香梅给楚照槿的额间覆上凉帕子,“别哭了,眼下去找曹老太太来医治咱们侯夫人才是正事。”
蕊絮擦干眼泪,二话不说奔了出去,“侯夫人你等我。”
听到樊香梅和蕊絮的声音,楚照槿才从那场梦里醒过来,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角。
泪水染湿了指尖。
“侯夫人您终于醒了。”樊香梅在床边熬着汤药。
病来如山倒,楚照槿全身疼得要命,却还是强撑着坐起来,两脚去寻床边的鞋子。
“今日还是没有侯爷的信吗?”
樊香梅苦恼抿唇,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侯夫人莫要起床了,躺下歇息吧。”
楚照槿心慌得厉害,这场突如其来的梦算不得好预兆。
她执意穿上衣裳,走到了屋外。
北风萧索凛冽,霄奴和寰奴常嬉戏的那棵树上,积了层很厚的雪,粗糙的雪粒剐蹭在脸上,肌肤痛感分明。
走出梦境,现实之中,长安也照常迎来了今岁的初雪。
院里的奴仆笑着洒扫,勤恳清除地上的积雪,他们以为瑞雪兆丰年,初雪是个极好的兆头。
唯有楚照槿不这么想,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分明,紧紧揪着肺腑,就像在梦中看着庄衍怀行刑时那般难以呼吸。
院门口出现了两道人影。
蕊絮扶着一人进门,那人披着披风,风尘仆仆形容憔悴。
她本是去请曹老太太的,结果到了门口就遇上隐戈,而冷甲军也凯旋回城。
楚照槿差点没有认出他。
“隐戈?”她没有血色的唇浮起笑意,“侯爷是不是也回来了。”
她在欺骗自己,梦里的东西不作数,都是没有根由的无稽之谈。
怪臭狐狸想着快回家了,犯懒不写家书回来,害她日日挂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为他痛哭流涕。
隐戈抬眸,干涩皲裂的嘴唇微微嚅嗫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路上劳累,你先去好好歇息。”
楚照槿满不在乎,忍着病体步入雪中,准备去门外迎庄衍怀回来。
隐戈快一步挡在楚照槿身前,骤然跪地,披风在风中扬起,左边那空空荡荡袖管一览无余。
“隐戈无能,没能护侯爷平安回来。”
楚照槿像是听不懂话,反而侧头笑了,“可冷甲军不是得胜,凯旋进城了吗?”
隐戈重重磕了个响头,尚存的右手掏出护在前胸衣襟里的锦囊,奉在她面前,“这是侯爷唯一留下的东西。”
楚照槿双眸愈发空洞,指尖颤抖着打开了锦囊,取出里头的东西。
是送给他的蚌珠手串,庄与行没有一日离过身。
蚌珠上蒙了灰尘和血迹,绳子断了,两颗缀着的莲花子没有了踪迹。
“见到尸身了吗?”楚照槿问得很平静,嗓音沙哑,还听不出什么悲痛的情绪。
隐戈伤痛欲绝,亦在咬牙坚持,“两军交战时,侯爷孤身闯入北燕的领土,适时战局混乱,属下们都在拼命厮杀,只能看着侯爷中箭倒下,待战事结束,已无能再入北燕国境为侯爷收尸。”
冷甲军上下千万双眼睛见证着,看来那只又疯又坏的臭狐狸是真的死了。
楚照槿缄默看着掌心染血的手串,抿唇笑开,破碎的音调堵在喉间,一点点艰难磨出来。
“长相伴,四时兴?”
庄衍怀说的话,从来不作数,她又傻得信以为真了。
轻轻嗤笑一声,漠然松开手,任由手串掉落进积雪里。
全身都没有了力气,她想要抬步走进屋里。
喉间涌上恶心的腥甜,一口血涌了出来,绽在白茫茫的雪地。
“快给侯夫人寻大夫来!”
意识完全丧失前,楚照槿的眼前只有漫天大雪在呼啸的风声中下坠,像锥子一样刺进眼里。
长安的冬天冷得刺骨,她好像没有力气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