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安阿那延的声音太过苍白。
和楚照槿的初见,是在江南官宦的私宅,那日霞光流光溢彩,如同这条丝绦的色彩,而她站在霞光之中,是天地间的第三种绝色。
那时,他是贪官污吏的义子,她唤他十三郎。
后来的相遇是在京城,他高踞神坛,是众人拥护的大法师。
那日的庙会人头攒动,香火的烟雾漫天缭绕,她和身边人有说有笑,和自己隔得好远。
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笑起来耀眼如星的小娘子,困境中坚毅不屈的小娘子,也只会是她。
他没有想过,此生与她还能有交集。
再后来,她隔着一层帘幔,带着一只小猞猁孤身闯进九荼阁,气焰嚣张地和他对峙。
那时,她又唤他做九荼阁阁主。
“楚小寻,今日一别,不再相见。”
安阿那延看着她,直至那抹被保护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她从不唤自己安阿那延的名字,至多的至多,在为了跟自己庄衍怀学经时,唤他一句“安先生”。
可自己对她所展现的所有,只有“安阿那延”的名字是真的。
从始至终,只有安阿那延认识她,楚照槿不识安阿那延。
宽阔海面上耀眼的明珠,只与日月同辉,如何能看见活在阴影中的囚鸟,他一辈子挣扎在谷底。
——
“小恭靖侯在此,谁敢放肆!”
风卷起尘土,战马鬃毛如黑色的火焰般在风中狂舞,铁蹄踏动,发出震撼人心的节奏,每一次蹄声都似敲打在心脏上,令人血脉偾张。
“小庄侯没死!”
太极殿门前,猛烈的交火在这一刻停滞,刀戈坠地之声纷纷响起。
众人皆知,在庄衍怀所率的冷甲军面前,谁都不可能是赢家。
“停手。”姜容漪厉声吩咐殿上的朱缨军。
同时,她收起了架在何骢脖颈上的长剑,对面前的何骢莞尔,笑容一如平日的温柔体贴,“圣上,是小庄侯来救驾了。”
“救驾?”何骢冷嗤一声,捻着佛珠的手不动了,睨着姜容漪。
今日宫变,皆出自他的爱妃娴贵妃之手。
多年来,身在皇位,目光如炬,洞察众人不臣之心,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小庄侯此人,文物双绝,绝非池中之物,何骢早有预料。
等到小庄侯为他安定天下,已无用处之时,他自会除个干净,不留任何威胁,安坐太极殿上。
对付庄衍怀,须得像十一年前,对付庄悭一样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千防万防,防不及枕边人包藏祸心,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
“世人皆知朕以谋反之名处死小庄侯,他岂会以德报怨,肃王早已听令于你,安知你这个毒妇与小庄侯是否为一丘之貉?”
何秉上前,想要挡在姜容漪面前。
姜容漪摇头,示意不用,还保持着之前身为何骢之妾的礼数,朝他屈膝行礼:“圣上此言差矣,小庄侯有鸿鹄之心,岂会屈尊辅佐于我,屈居他人之下?”
何骢凝滞的眸中骤然迸发出精光,帝王末路之际,神色仍不失上位者的狠绝。
“好啊,就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他拍了拍身下的皇座,“这个位置,从来……从来都是尸山血海堆起来的!”
冷甲军行进,宛如黑云压城,庄衍怀引领在黑云前端,身边的楚照槿绯衣猎猎,成为唯一的亮色华光。
他步上太极殿,冷眸环视众人,平淡的目光却带着十分的威压之气,落在身上如利刃劈骨,让人软了骨头,抵抗不得。
“今夜的太极殿,好生热闹。”
何骢指尖颤抖发白,佛珠生出裂痕。
他看着庄衍怀身处恢宏藻井之下,纵使寒衣冷甲,不掩其少年光耀之气。
真像啊。
小庄侯像他的父亲。
庄悭年轻时亦是如此,只要站在那处,荣光名誉加身,惊采绝艳,华光耀及整个长安。
帝王冷血,先帝对亲子尚且冷漠,却给予一个侯门全部的信任。
区区侯爷,光耀掩过皇子,何骢怎能不恨。
直到杀了庄悭,杀了他身边最亲最爱之人,灭掉冷甲军,毁了拥护他之人。
多年压在心底的旧怨,在那一刻终于释然。
今时今日的境地,何骢发觉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他没有做到斩草除根,后患不绝,终受今日屠龙之困。
“小庄侯,朕早就该杀了你。”何骢声音沙哑。
“臣率冷甲军救驾,力挽狂澜,救圣上于水火,圣上怎么只想着杀臣?”
庄衍怀轻笑,如今面对何骢,仍旧是以前的模样。
诸人所谓圣上视小庄侯爱如亲子,小庄侯待圣上忠如亲父。
父慈子孝么,自己和何骢一唱一和,不就唱完了这出不露破绽的好戏来。
“圣上误会臣,看来臣只能尽表忠心。”
庄衍怀吩咐副将,“带上来,让圣上看看,臣是如何救了他的爱子。”
何邈双手被绑,掌心一箭射穿的血窟触目惊心,拖着一条无力的右腿,被冷甲军羁押至殿上,满面暗淡无光,犹如丧家之犬。
他浑身吃痛,冷汗滴落进太极殿昂贵的波斯地毯里,颤着眼皮抬眸,看了眼何骢,没有说话。
何骢不顾朱缨军指向他的刀剑,拍案而起,抬着双臂指天勃然大怒,
“邈儿是皇子!他是皇子!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敢如此对他。”
庄衍怀乜了脚边的何邈,嗓音很淡,“臣是乱臣贼子,可圣上和他,都是丧家之犬啊。”
他抽出腰间匕首,屈膝蹲下来,弯臂搭在膝盖上,刀柄在指尖轻盈一转,递到了何邈面前,
“不是要给你母妃和李家报仇么,本侯带你来了。”
“你这是要逼子弑父,逼臣弑君!庄衍怀,你今日之为,必定骂名载史,死后堕入无间地狱。”
何骢高声怒骂庄衍怀,眼睛却紧紧盯着何邈。
在位多年,当年厮杀夺嫡之时,何骢尚无今日的不安慌张。
何烁,何苒儿……宫中其他皇子公主都可以牺牲,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大鄞,为了他的皇位,可邈儿不一样啊。
邈儿是他和李贵妃的之子,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是李贵妃的冥冥香魂,在这世间最后的存续。
庄衍怀抬眸朝何骢扬了扬下巴,对何邈道,“自己的仇自己报,可别让本侯失望。”
何邈从地上爬起,看着庄衍怀的眼神满含恨意。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接住了匕首,“母妃在天有灵,儿无能,为您报仇尚要旁人施舍,这一日让您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