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黄的车灯在眼前模模糊糊飘荡,光源忽近忽远,忽明忽暗,倏然间一个激灵,言崇飞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安稳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和华景昂在养老院外碰面之后,并没有寒暄太久,很快踏上返途。眼下车辆平稳行驶,镜像双子塔已经近在眼前,言崇飞后知后觉道:“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华景昂轻轻瞄了他一眼,伸手关掉催眠的热空调:“你说曾星海和邵哥一样,都是你最早认识也是最好的朋友,你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然后你就睡着了。”
言崇飞按了按发堵太阳穴,努力重联记忆:“对……后来,他就死了。”
华景昂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一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毕竟言崇飞现在的生活里再没有出现过曾星海这个人,但他的语气听来平静得过了头,很难想象过去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将死亡的重重一笔变得如此轻描淡写。
华景昂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发生了什么?”
言崇飞试图坐直身子提提神,回忆却已陷得很深:“我们最后有一场结业考核,场地机关重重,一不小心就引发了连环爆炸,他被掉下来的天花板压住……可能是被砸的,也可能是被烧的,反正,就是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华景昂皱起眉头,一时无法想象现场的状况,他默默转动方向盘,车子拐入了战士大厦的停车场。
“大曾的父母很早就抛家弃子离开了,家里只剩一个孤孤单单的奶奶,”言崇飞自顾自地说,“我们本来说好要一起通过考核,陪他回家……”
失去的那一刻,六年的光景显得太过微渺易逝。
他们十三个人以成功的幸存者身份开启这场长途跋涉,却以失败的幸存者身份到此为止,并且人数残忍地锐减到两个,还有一个非死非活。
人命一消散,言崇飞觉得自己与之相关的回忆也奄奄一息了,所以往后的十年,死别的画面渐渐退居成一个个噩梦,又渐渐被噩梦一点点掩埋,能清晰回忆的完整片段已经不多了,只剩下一碰就痛的应激情绪。
车子停稳熄火,却迟迟没有打开车锁。
很快,华景昂认真转向言崇飞:“考核通不通过已经不重要了,这是一场严重的事故,没有人可以光明正大用考核的名义,来免除造成死亡的责任,你们是受害者,不是过错方。”
言崇飞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却不自觉流露出自嘲的意味:“如果考核的结果不重要,我们这群人的六年算什么呢?又是为了什么呢?”
刹那间,过去无数次对谈,言崇飞那些别有深意的眼神都重叠在了一起,华景昂似乎终于能够触及最底下,将言崇飞牢牢拷住的东西。
他们不想成为被时间轻蔑的影子。
“至于受害者……没错,我们确实是,所以集团后来给了我和邵子一大笔抚恤金,包括大曾的那部分。可我们俩谁都不敢提,大曾当时向我们急切呼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火海恣意蔓延,建筑物坍塌不绝,被压住的少年伸长了手臂,目光尽头的言崇飞却在其他伙伴的挟持之下渐行渐远,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转瞬就被浓烟隔绝在外,从此永别。
“老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许我回去救他,就可能和他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丢下了大曾,却要在一切结束之后,找到他唯一的奶奶,对老人家装傻充愣,说了近十年的谎。”
“这么该死的事都干得出来,当初还不如消失了。”
“言崇飞。”
两人的话语都戛然而止。
言崇飞垂下眉眼,对自己口无遮拦多少有点心虚:“反正,现在谎话说不下去了,我上哪儿找一个大曾给老人家带去……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华景昂定定地望着他:“你知道除了说谎,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吗?”
言崇飞微怔,只听他一字一顿:“面对。”
“就像你刚才说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不愿意接受的事,也不会因为你的抗拒和崩溃而有所改变。我也是这两年经由我爸的事才明白,虽然道理听起来都很老套,但长久的逃避确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言崇飞听得入神,目光也直愣愣的,反倒像是走神,华景昂不得不停下来强调:“我没有在说一些敷衍的空话。”
言崇飞赶紧点头:“我懂,你都把你爸的事搬出来安慰我了,我不会那么不识好歹的。”
华景昂:“……”
沉抑的气氛骤然裂开一道口子,缓和于无声之中,华景昂只能继续正色道:“不过,你这件事,光是实话实说可能还不够,最好可以给老人家一个公正的交代。”
言崇飞忽然间心生不安:“你不会想让体系翻查旧案,重新追责吧?不行啊,老华!我把这些陈年旧事告诉你,已经对你很不负责了,你千万不能被卷进来。当年只有我和邵子幸存,我俩早就不想再追究了,只当六年时间喂了狗,唯独大曾的事还做得不够妥善,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华景昂没有急着打断他,话锋一转,问:“除夕夜,海东公园,我们之间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言崇飞像被上课点名似的,蓦地紧张了一下:“哪、哪一句?”
华景昂:“……”